南朝詩人吳邁遠,寫過一首名叫《飛來雙白鹄》的詩。講述獵人射殺雙飛白鹄中的一隻,使原本雙飛的鳥兒,失去了比翼伴侶,于空中悲恸哀号,久久不肯離去的故事。
這首詩,取材于漢樂府《豔歌何嘗行》:
飛來雙白鹄,乃從西北來。五裡一返顧,六裡一徘徊。
腦中出現另一句樂府詩了嗎?和孔雀有關的。
東南飛的孔雀
《孔雀東南飛》,與《木蘭詩》并稱樂府雙璧,是我國曆史上第一部長篇叙事詩,講述了劉蘭芝因不被婆婆喜歡,被婆婆棒打鴛鴦,被迫夫妻分離,最後與前夫雙雙殉情的凄美愛情故事。
詩的開篇以孔雀比興,而這個寓意,顯然來自《豔歌何嘗行》裡恩愛的雙白鹄。
為什麼那隻白鹄要五裡一返顧,六裡一徘徊?因為她突然生病,不能再飛,它們夫妻本與一群白鹄從西北飛向東南,因為忠貞的愛情,他才為她六裡一徘徊。
它們的愛情沒變,隻是世事無常。
而東南飛的孔雀,也是如此,就像焦仲卿與劉蘭芝,他們依然恩愛如初,卻因為婆婆的好惡,不得不分離。
婆婆的權威,在那個時代是淩駕于愛情之上的,仲卿不能忤逆,不然就是不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白鹄那樣無助地徘徊。
樂府詩中,被婆婆棒打的鴛鴦不止蘭芝與仲卿,他們會被後人唏噓感慨,是因為他們的以死相抗。而其他人,因認命地被動接受,愛情被一招斃命的悲壯就淡得可以被視而不見,有的甚至還在無奈中,透着些許幽默。
比如《上山采蘼蕪》裡,“下山逢故夫”的前妻,雖然認命,但心中的不甘,也時時在蠢蠢欲動。
所以她開口問前夫:新人複何如?
能親口問前夫,你新娶的媳婦怎麼樣啊?這其中的醋意,與自信,已經清晰可見。
她自信自己不比别人差,因與前夫沒有蘭芝夫婦愛得那麼深,所以她甚至隐隐希望聽到前夫有後悔的意思,雖然這後悔并不能挽回他們的感情。
而前夫竟然不負所望,評價說新人的相貌和她不相上下,但論起做家務,卻差遠了。
所以前夫坦白地用一個比喻回答前妻,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原句是:
将缣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但愛得更深的蘭芝與仲卿卻不一樣,他們中間容不下新人。
可蘭芝無法阻止哥哥一定将她再嫁,仲卿也無法阻止母親要求他一定再娶,所以他們決絕地選擇了以死捍衛他們的愛情。
蘭芝在再婚之夜,攬裙脫襪,縱身躍入清水池中。
而在家中聽到蘭芝死訊的仲卿,毅然“自挂東南枝”。
逼死他們的家人,這時也被他們的愛情感動,将他們合葬于華山旁。
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
枝枝覆蓋,葉葉交通的樹木,與雙飛的鳥兒,都是如蘭芝、仲卿一樣相愛的戀人們。
钗頭上的五彩鳥
詞牌《撷芳詞》的名字,取自撷芳園。宋代詩詞,有許多描寫這處宮苑的作品,比如梅堯臣的《九日撷芳園會呈晏相公》。
後來有人以此牌填了一阕詞,其中有一句:
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钗頭鳳。
所以《撷芳詞》就有了另一個名字:钗頭鳳。
可什麼樣的鳳凰,會不落在梧桐樹上,而選擇了钗頭呢?其實這是一種隻有成人手指大小的五彩鳥,因有着鳳凰的鳥冠,又喜食桐花,所以叫桐花鳳。
桐花鳳喜歡停于發簪之上,更喜歡停于桐花開放的花枝上,直到桐花落盡才會離開,所以還有愛情的象征。
《甄嬛傳》裡,還是莞貴人的甄嬛,與果郡王相遇的地方,名叫桐花台,想必也是取意于此。
南宋時,同樣被婆婆棒打鴛鴦的陸遊與唐婉,選擇以《钗頭鳳》互訴衷腸,應該也是分别将自己與愛人,比拟成了桐花,與花不落盡不會飛離的五彩小鳥。
陸遊與唐婉被迫分開後,雖沒有像《孔雀東南飛》中的仲卿與蘭芝一樣雙雙殉情,但也不似《上山采蘼蕪》中的前妻與故夫。
紹興二十四年,再娶與再嫁的陸遊與唐婉,于沈園偶遇。
沒有過多的交流,隻有刻意卻假裝不經意的一瞥。
但僅僅這一瞥之後,陸遊已經悲戚難耐,于是提筆在沈園的粉牆上,寫下了那首千古流傳的《钗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钗頭鳳》的原格式,其實并沒有陸遊筆下,上下阕的結尾三字。
但就像宋人喜歡改詞牌名一樣,革新格式也不鮮見。
比如《畫樓春》,蘇轼寫的時候,結尾還是五個字的“歸去奈愁何”,到秦觀就變成了四個字的“此恨誰知”,而納蘭容若以“一生一代一雙人”開頭且聞名于世的《畫樓春》,結尾用的就是秦觀的新格式,“相對忘貧”。
才情不俗的唐婉,看到前夫陸遊的新版《钗頭鳳》,一邊淚如雨下,一邊和下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而這首和作詞,也是唐婉的絕筆。陸遊則在她死後,用整個餘生來懷念她。
情深如此,卻不能相守,他們甚至不敢指責生生拆散他們的陸母。
那麼,陸母為什麼拆散了他們?是因為信守女子無才便是德,而不滿唐婉的滿腹才華嗎?
當然不是,畢竟陸母也是才女。這位才女夫人,是蘇門四學士之一,晁補之的後人。還是四學士中最知名的秦觀的小迷妹。
據傳陸遊出生前的那夜,陸母夢見她崇拜的秦觀,所以為兒子取名遊,字務觀。
而秦觀,名觀,字少遊。
如此才情的陸母,不可能嫌棄同樣有才情的唐婉。她棒打鴛鴦的謎之操作,至今仍是懸案。
我們隻能透過陸遊與唐婉的《钗頭鳳》,透過“錯”與“難”的血淚,自行腦補這段戀情中的艱辛。
恩愛得讓人羨慕的雙飛白鹄,絕塵高飛,翩然弄影,在青雲之上交頸遨遊。
這極具畫面感的場景,正是南北朝詩人吳邁遠《飛來雙白鹄》的開篇:
可憐雙白鹄,雙雙絕塵氛。連翩弄光景,交頸遊青雲。
結局卻是一隻離世,一隻如空山孤草,内心的凄苦,無人能知。
譬如空山草,零落心自知。
這想必也是每一對,被棒打鴛鴦的戀人們的内心寫照吧!
而傳世的詩詞,讓我們知道了他們本無人知的凄苦,而他們的愛情,也就此跨越時空,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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