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街行

北宋 晏幾道

街南綠樹春饒絮，雪滿遊春路。樹頭花豔雜嬌雲，樹底人家朱戶。北樓閑上，疏簾高卷，直見街南樹。

闌幹倚盡猶慵去，幾度黃昏雨。晚春盤馬踏青苔，曾傍綠陰深駐。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

讀完這首詞，你很容易想到唐代詩人崔護那首著名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自從崔護這首詩問世後，千百年來抒寫類似情懷的作品數不勝數，但這類作品好像也的确比較容易打動人，所以每每讀到，還是能令人浮想一番。我覺得主要還是詩中的情感，代表了某種特殊的人生經曆，即偶然遇到某種美好事物，心動不已；再次刻意尋找時，卻再也無法尋得。這種具體的經曆，或許不是每個人都有，但是這種情感體驗，卻是具有普遍性的，也是具有高度審美意義的。這也是這首詩流傳千載的原因，也是曆朝曆代都有人模仿它并借以抒發同樣情感經曆的原因之一。

晏幾道這首詞，則是在崔護這首詩的基礎上，多了一層枝節，或者說情節往前推進了一層，它不是一個美好的邂逅，而是在一見鐘情後，變成了一個少年的癡想。

讀這首詞，要了解其中詞意，你得反推，你得從最後三句“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往前推出整首詞的意思。因為這三句以前的所有句子，事實上都是在寫景，或者在寫人物活動，而并沒有任何情思的表達，因此你很難斷定詞人是想要表達怎樣的思想感情。那麼你讀到最後這三句後，首先就很明确了，他是在思念一位女子。有人會問，為什麼不是思念一個哥們兒呢？你要問這個問題就沒意思了，就不要讀詩詞了，對詩詞中的情感沒有一點兒敏感性。因為他說的是“香屏空掩”啊，他要說的是什麼寶劍空放，或文房四寶之類的，那就有可能是哥們兒。确定了詞的主題之後，再去看前面所有的部分，就基本能對的上了，也就可以用我們同樣的思想感情來做一番解讀了。

“街南綠樹春饒絮，雪滿遊春路”，點明這是暮春時節，楊花漫天，楊花就是柳絮。饒，是豐富、很多、充滿的意思。讀過許多關于春天的詩的同學們都明白，在春天的各個階段裡，情緒是不一樣的，早春是欣喜的，仲春是百無聊賴的，而暮春則是遺憾的，大多數人到了晚春這一時間節點，往往會産生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遺憾惆怅感，不論你怎樣抓住春天，都會在暮春時節，陡然生出一種“好像錯過了什麼”的遺憾感，因為你會覺得春天本該是有故事發生的，尤其是愛情方面，但很顯然，在詞人身上，這樣美好的事物并沒有發生，不過看上去他好像至少是有心上人的，或者至少是心動過的。

“樹頭花豔雜嬌雲，樹底人家朱戶。”女主人公出現了，也就是這個朱戶人家，這正是詞人整日的思慕所在。于是崔護詩中前兩句的意思出來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或許晏幾道與崔護的經曆相同，也是在某段時間之前到過此處，甚至進到這朱戶家裡，與其家女子有過一點眉目傳情；也或許隻是詞人曾經路過此處，騎在馬上，不經意間瞥見了牆内的女子，“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而那位女子，也曾矚目地望着詞人，“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糟糕，是心動的感覺！于是兩人心下暗許，或者至少詞人是心動了，于是便在心裡銘記下了這位女子，這戶人家。

“北樓閑上，疏簾高卷，直見街南樹。”不知道這女子家對門兒是幹啥的，是個酒店？或者甚至是詞人的家？又或者其他。總之，詞人是可以登上這個北樓的，也就是女子家的對門兒。他在這北樓之上，卷起珠簾，望向街南朱戶，想着能不能再次看到心上人。

深陷戀愛中的癡情人兒就是這樣，他會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地去找到和對方有關的所有信息，在現代生活中就是找到對方的微信、微博、抖音等，瘋狂地了解與她有關的一切，并想當然地與自己聯想在一起。古人也是一樣，于是癡情詞人登上這個北樓，想着能不能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的聲音，或者能發現與她有關的一切，這樣就能聊慰自己這場癡傻的單相思了。可是他望眼欲穿，也隻能看見街南的這一排綠樹！

這三句中有一個字很奇怪，就是這個“閑”字，按理說詞人應當如崔護詩中那樣，熱烈地表達出自己的感情，并且還得有一點急切，但這個“閑”字，卻好像道出了一種百無聊賴的情緒，好像是“有意無意的、可上可不上的、不上也可以的”一種狀态，這就和崔護詩中的感情不太一樣了。崔詩中的企圖心很明确，就是很想念、很想再見到，而晏詞則顯得很含蓄，好像這種感情隻在有意無意之間，心裡是有的，但最好不要讓别人看出來，或者是一種“我心裡有你，但是我還不太好意思直白表露出來”一樣，就還有一點兒遮掩，這就很耐人尋味了。我的理解是這樣的，之前不知在哪兒看到的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所謂的害羞、所謂的含蓄，其實隻是為了掩飾更強烈的想法或欲望”。不知同學們對此有沒有其他的理解？

總之，上阙就是籠統地表達了詞人對朱戶人家中的一位女子，朦朦胧胧地思念之情。來看下阙。

“闌幹倚盡猶慵去，幾度黃昏雨。”北樓上的闌幹都倚遍了，仍然沒有看見她的倩影。揣着希望而來，卻隻得帶着失望而歸，并且在離開之際還下起了黃昏小雨，心裡的陰影不可謂不濃厚，心中失望之情不可謂不濃郁。

這句中有個字也挺奇怪，就是這個“猶慵去”中的“慵”字，猶慵去是指懶得離去，略帶有一點兒無所謂的意思，其實是掩飾自己内心“失望”的情緒。這就和上阙“北樓閑上”中的“閑”字對上了。詞人不說不願離去，也不說還想再等等看，而是說懶得離去，這就和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某種情況相類似了，人們總是會用一句“懶得做什麼”去掩飾内心真正的想法，其實心裡是非常想做的，但事實情況是他做不到，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于是也就隻能用這句話來掩飾了。

“晚春盤馬踏青苔，曾傍綠陰深駐。”正因為北樓閑上沒有看到，闌幹倚盡沒有等到，于是這個癡傻的多情人，不得不想想其他辦法了，于是就騎着馬在人家門前晃悠，他還美其名曰“盤馬踏青苔”，青苔有什麼好踏的，還不是因為門裡有自己的心上人。你看他還在掩飾。

“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不知何處？”真的等不來了，姑娘就像這即将歸去的春天一樣，不知去向何處，而這扇朱戶也是重門深閉，不曾開啟。人總是這樣，不到最後不死心，不到絕望的時候不吐露内心真正的企圖，而一旦現實告訴你，她再也不來了的時候，他才終于怅然難過地說出了那一句“人面不知何處？”掩飾了一整天，隻為她到來的那一刻不慌張，卻不曾想等來的，卻是一個更加怅然更加寂寞的自己！所謂孤獨，不過如此！

明白了整首詞的詞意之後，我們就大概能判斷，這首詞應當不是晏幾道中年困頓之後的作品，更像是一個少年人的戀情，有點兒癡傻，還有點兒執着；也不是崔護詩中的物是人非，而是從來沒得到，甚至隻是見過、看到過，還沒說過話！

就像是一個少年，看到了一位姑娘，一見鐘情之後，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然後就像所有少男心思那樣，每天就想看到她，想聽到她的聲音，想知道她的消息，或者隻是遠遠看一眼，就很慰藉。但他又怕被對方發現，怕被别人看穿，就還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直到那人真的不再出現，直到少年發現自己真的隻是單相思一場之後，才深摯地吐露出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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