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得“言身寸”
“言身寸”,就是一個“謝”字。,少不得“言身寸”,當然就是必有酬勞的意思,聽這語氣,就不像好人所為,肯定有什麼龌龊勾當。
這是張俊民對王胡子承諾時說的話。
王胡子是杜儀杜少卿的管家。王管家、王婆,幹壞中介的姓王的多,是挺有意思的一個現象。王管家敢攬事的底氣在于主子,就是杜少卿,他的傻少爺。這個傻少爺有錢,任性,愛施舍。因此王管家想着法子胳膊肘往外拐,幫着阿貓阿狗套路少爺的銀子,從中抽傭金拿提成。這種奴才,跟婁家的宦成一樣,狼心狗肺,不是東西。
杜少卿生于天長縣杜家,那是含着金鑰匙長大的。天長杜家,那是“江南王謝風流,各郡無不欽仰”,用郭鐵筆的話說,“尊府是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門生故吏,天下都散滿了。督、撫、司、道,在外頭做,不計其數。管家們出去,做的是九品雜職官。”這可真是家門煊赫,勢力非常。在江南一帶,提起天長杜家,無論是官場還是儒林,都是讓人仰視欽慕的存在。杜家本是世代行醫,積累多年,終于依靠科舉迎來繁華時代。至杜慎卿杜少卿時已是七房大家族,杜少卿是七房,行二十五,祖父中過狀元,父親做過贛州府知府。這種家世,是周進、範進這些底層士子做法都無法企及的巅峰,即使魯編修、蘧公孫、婁三婁四、胡三公子這些尋常官宦層次的,相比也是黯然失色。
榮華富貴,生為即有;高官厚祿,唾手可得。
但是杜少卿偏偏隻和兩樣東西有仇。一是金錢,二是官位。
鮑廷玺娶了王太太,相互折磨,陪嫁耗光,被老太太攆了出去。鮑廷玺忽然碰上過得還不錯的親大哥,可惜人生如夢,鮑大哥客死,兄弟别離,鮑廷玺終于無依無靠。本想好好伺候杜慎卿整點本錢,重操戲班子的舊業,杜慎卿卻把他支向了在天長老家的堂弟杜少卿。杜慎卿囑托他說:“伯父去世之後,他不上一萬銀子家私,他是個呆子,自己就像十幾萬的。紋銀九七,他都認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聽見人向他說些苦,他就大捧出來給人家用。而今你在這裡幫我些時,到和秋涼些,我送你些盤纏投奔他去;包你這千把銀子手到拿來。”
鮑廷玺曾經跟着養父鮑文卿去杜家唱過戲。因此輕車熟路從南京直赴天長。親眼目睹了這位“大老官”“日出鬥金”的風度。那确是跟錢有仇,捏在手裡怕燙着,巴不得扔得越快越好。
吳敬梓借鮑廷玺先讓讀者領略了一下杜家的風貌。
“請韋四太爺從廳後一個走巷内,曲曲折折走進去,才到一個花園。那花園一進朝東的三間。左邊一個樓,便是殿元公的賜書樓,樓前一個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藥台。兩樹極大的桂花,正開的好。合面又是三間敞榭,橫頭朝南三間書房後,一個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條橋。過去又是三間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讀書之處。”
同樣是庭院浩大,與揚州鹽商萬雪齋家邸的土豪輝煌比起來,杜家是令人向往的書香風格。就是在這裡,吳敬梓同樣借鮑廷玺的雙眼,讓我們直接親曆了杜少卿“千金散去不複來”的敗家傻舉。
如韋四太爺之流去杜家打打秋風,倚老賣老吃吃喝喝,都算不得什麼。“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也不過是家常菜。杜少卿仿佛一個行走的漏鬥,把祖傳家産傾刻間作歸零處理。來看看短短幾日内杜少卿的捐款群。
——楊裁縫。杜家在楊裁縫處做了衣服,結了賬。楊裁縫跪下懇求支援。楊母去世,棺材衣服無錢購買。杜少卿立刻感動到心動,心動不如行動,直接把這一箱子新做的衣服送與楊裁縫當了,可得二十多兩銀子。楊裁縫領了工錢,還得了救濟。“同王胡子擡起着箱子,哭哭啼啼去了。”
——婁太爺的孫子和兒子。婁太爺是是杜家的老管家,為人本分忠誠。不占主家一絲便宜。久病不起,杜少卿接到家裡親自侍奉,端藥端飯,如同孝子。瞞着婁老太爺,杜少卿給了小婁一百兩銀子。其後又給了婁太爺的兒子一百多兩銀子辦後事用。
——黃大。黃大職守是看守杜家祠堂,房子塌了,偷偷砍了杜家墳山的樹被發現,把房子直接拉倒了。杜少卿直接給了五十兩銀子。
——臧蓼齋。此公科舉作弊,收了别人的錢給自己辦事,極為卑劣,别人要他還錢,不然就舉報他。杜少卿給了他三百兩銀子。
——張俊民。就是對王胡子管家許諾“言身寸”的這位。因兒子參加科舉考試,戶籍不在本地,要“冒籍”,需要銀子打點。杜少卿給了他一百二十兩銀子。
——鮑廷玺。鮑廷玺眼見得别人打秋風,一塊肉又一塊肉都分走了。在王胡子的策劃下,直接開口讨錢。杜少卿當場給了一百兩銀子,随後又給了一百兩銀子。鮑廷玺勝利凱旋。
杜少卿的銀子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是祖上辛辛苦苦攢下來傳下來的。他的父親還是個清官,置不了什麼家業,是老輩們行醫為生一代代積累起來的。杜少卿已經沒有多少現銀,當大老官,靠的是賣田賣地,“崽賣爺田不心疼”。賣一塊錢得個一兩千兩銀子,轉手就施舍成空。
杜少卿最有仇的還不是銀子,而是當官。
首先杜少卿最煩的就是當官的,他甯願跟那些市井粗人相交,也不願委屈自己跟官兒來往。天長縣王知縣數次叫臧蓼齋帶話,要結識杜少卿,少卿皆不給面子,斷然拒絕。他對臧蓼齋說:“不要說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這樣知縣不知見過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為甚麼不先來拜我,倒叫我拜他?況且倒運做秀才,見了本處知縣,就要稱他老師!王家這一宗灰堆裡的進士,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我會他怎的?”
杜家是見過官場大世面的,區區一個知縣自然不算什麼。但是杜少卿是個秀才,按規矩,秀才就要稱本縣知縣為老師。杜少卿本身也不把這秀才當回事,“倒運”才做了秀才。看周進大半輩子童生,在省城考棚差點撞死過去;看範進,中了舉人瘋死過去;看牛浦郎,請董知縣到家裡去給自己漲臉,欺壓捉弄兩個舅丈人。都是為了追求功名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杜少卿是在骨子裡鄙視官場,自己更不願意随波逐流。王知縣被罷了官,無處安身,他卻主動邀請王知縣到家裡居住,伸之援手。臧蓼齋要糊弄他三百兩銀子,給自己補個廪生做做。杜少卿喝醉了就問他,“你定要這廪生做甚麼?”此公趁着醉意,回了真話:“你那裡知道!廪生,一來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幾年貢了,朝廷試過,就是去做知縣、推官,穿螺蛳結底的靴子,坐堂,灑簽,打人。”就是為了過權力的瘾。杜少卿笑稱“下流無恥極矣!”
杜少卿自稱“麋鹿性子,草野慣了”。世叔李大人力薦他進京,“申奏朝廷,引見擢用”,說道:“世家子弟,怎說得不肯做官?我訪的不差,是要薦的!”杜少卿跑回南京後,天才縣鄧老爺追到他住的河房,請他上任。杜少卿學司馬懿,躺床上裝病,對鄧知縣說:“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難保,這事斷不能了。總求老父台代我懇辭。”糊弄了鄧知縣,李大人調福建巡撫去了,沒人逼着杜少卿當官了。少卿心裡歡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局,将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有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事罷!”杜夫人笑他裝病辭官,杜少卿說:“你好呆!放着南京這樣好玩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為甚麼送我到京裡去?假使連你也帶往京裡,京裡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陣風吹得凍死了,也不好。”
杜少卿不愛财,是真的不愛财;鄙視當官,也是真鄙視。功名利祿如浮雲,他要的就是真性情,真灑脫,真名士之風。這在世人眼裡,自然跟有病無異。王胡子、張俊民、臧蓼齋等都是視他做“冤大頭”,想法設法從他身上騙取銀子。他的樂善好施,所助非人,大都是無良狡黠之輩。就連堂兄杜慎卿都覺得他的做法不可思議,還要介紹鮑廷玺去打他的秋風。天才縣的人,都盯着杜少卿,利用他不明事理而又揮金如土的習性,能騙一兩是兩。
婁太爺知時日不多,堅持要回家去。臨走時對少卿一番叮咛,絕對是真心實意,他說少卿“品行、文章,是當今是第一人”,“但是你不會當家,不會相與朋友,這家業是斷然保不住的了!像你這樣慷慨仗義的事,我心裡喜歡;隻是也要看來說話的是個甚麼樣人。像你這樣做法,都是被人騙了去,沒人報答你的;雖說施恩不報,卻也不可這般賢否不明。你相與這臧三爺、張俊民,都是沒良心的人。近來又添一個鮑廷玺 ,他做戲的,有甚麼好人?你也要照顧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壞了!”
婁太爺一把鼻涕一把淚,知道自己将死之人,對杜少卿的為人知之甚深,這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懷。“你隻學你令先尊,将來斷不吃苦。你眼裡又沒有官長,又沒有本家,你本地方也難住,南京是個大邦,你的才情到那裡去,或者還遇着個知己,做出些事業來,你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聽信我言,我死也瞑目!”
圍繞在杜少卿身邊的,都是一堆臭蟲吸血鬼,隻有老管家對他真心實意。杜少卿聽了婁太爺的話,該賣的田都賣光了,還完債務,隻剩下一千多兩銀子,終于去了南京。半路王管家又拐走了二十多兩。杜少卿隻是付之一笑,也沒報官。如果說有錢時當大老官是充的,杜少卿沒錢了,也一樣視錢為土。季葦蕭尋到杜少卿,也要住河房當鄰居,“這買河房的錢,你出在你!”杜少卿一口答應:“這個自然。”婁太爺去世了,杜少卿又拿出幾十兩銀子給他兒孫,買地安葬,自己又大哭幾次。等到去安慶找李大人時,已無盤纏,隻好當了一隻金杯。返程時到蕪湖,連六個大錢的三個燒餅錢都掏不出來,虧得碰到來霞士和韋四太爺,才解了圍。
翰林院侍讀六合人高老先生對杜少卿嗤之以鼻,直接斥為“杜家第一個敗類”,連他當太守的爹一塊罵,說他個書呆子,“做官的時候,全不曉得敬重上司,隻是一味希圖着百姓說好,又逐日講‘敦孝弟勸農桑’的呆話。這些話是教養題目文章裡的詞藻,他竟拿着當着真,惹得上司不高興,把個官弄掉了。”高老先生罵杜少卿說,“他這兒子就更胡說,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與,卻不肯與一個正經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裡,日日攜着乃眷上酒館吃酒,手裡拿着一個銅盞子,就像讨飯的一般。”
高老先生直接把杜少卿列為反面典型,自己家的子侄讀書,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着,“不可學天長杜儀!”
高老先生這一番痛批,整得大家很尴尬,但是就連憨憨的馬二先生也認為“方才這些話,也有幾句說的是”,隻有遲衡山認為,高老先生越罵少卿,越給少卿添了身分,“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
遲衡山的這句定語就是吳敬梓的定語。吳敬梓寫的不是一個敗家子,恰恰相反,在整部《儒林外史》裡,吳敬梓把杜少卿列為一甲三名的上品人物,隻有虞育德、莊尚志同列,其餘所有人物,全部位列三人之下。
杜少卿,是整部《儒林外史》的書膽。
有一個人可與之媲美,就是賈寶玉。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诽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纨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把寶二爺的賦詩安在杜少卿身上,是不是同樣精準?
同樣的出身世家,金玉滿堂,同樣厭惡八股科舉、虛僞理學與仕途經濟,同樣灑脫任情,有真性真愛,同樣受到時人不解甚至诽謗。不過賈寶玉在天上,而杜少卿在地上。《儒林外史》與《紅樓夢》,成書時間幾乎就在一個時代,主人公形象如此神似,并不是偶然。因為兩位作者都有共同的初衷,那就是對時代的深刻批判。
還有一個神似的地方,《紅樓夢》寫的是作者自己,而杜少卿,就是吳敬梓的化身。吳敬梓出生于安徽全椒缙紳家庭,“科第仕宦多顯者”,喜歡詩詞戲曲,厭惡八股時文。卷入家族财産糾紛,以失敗終,拿着父親留下的兩萬多銀遺産,“傾酒歌曲呼,窮日夜,”,而且“生性豁達,急朋友之急”,家産敗光,“鄉裡傳為子弟戒”。後來,吳敬梓移居南京秦淮河畔,過着窮困潦倒卻自由自在、任性灑脫的日子。到了冬天,連溫飽都保證不了,“出城南門,繞城堞行數十裡,歌吟嘯呼,相與應和,逮明,入水西門,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謂之暖足。”靠跑步取暖,可見生活艱辛。
乾隆元年,安徽巡撫趙國麟、江甯巡導唐時琳和學台鄭江力薦吳敬梓前去參加博學鴻詞科廷試,他以消渴加劇拒絕。乾隆十九年,吳敬梓因縱酒辭世,家中如洗,無錢安葬,走完了傳奇的一生。
吳敬梓把自己的一腔悲憤之情都傾注到了《儒林外史》中,杜少卿,就是他自己的原形,也代表了他追求的人生境界。他對世俗價值的鄙棄,對假道學假儒學的鞭撻,對束縛文人思想的八股取士的批判,對肮髒官場的揭露與嘲諷,他要追求的自由、灑脫、真性、美好。在一個封建禮學變态統治的時代,他能拉着夫人的手同遊風景,而絲毫不顧世人驚愕的目光。“轎裡帶了一隻赤金杯子,擺在桌上,斟起酒來,拿在手内,趁着這春光融融,和氣習習,憑在欄杆上,留連痛飲。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攜着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涼山岡上走了一裡多路,背後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着,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
這種清風明月的胸懷,這種笑傲世俗的風度,豈是路人能理解并欣賞的?
杜少卿是有真才實學的。去拜會李大人時,李大人留他了一夜,“拿出許多詩文來請教”。這麼高位的官員,學識已經出類拔萃,還向少卿請教,可知少卿水平。他對《詩經》中《凱風》、《女曰雞鳴》、《溱洧》的解讀,是真正“發乎情止乎禮”,而不是尋常道學家胡亂虛假編排。少卿甚至發出了“一夫一妻”制的号召,“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占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得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這種見識放在三百年前,尤其難為可貴。沈瓊枝抗婚出走,旁人視之為“倚門之娼”,隻有少卿稱為“可敬極了”,這體現了他對女性獨立的尊重。
《儒林外史》開篇“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隐括全文”,以王冕為人品标杆,來評介江南儒林人士。杜少卿的精神境界、人格修養,的的确确是頂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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