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沒有什麼模樣兒,笨拙臃腫,漆黑一團。四川豬是白的,但是也并不俊俏,像是遍體白癫瘋,像是“天佬兒”,好像還沒有黑色來得比較可以遮醜。俗話說:“三年不見女人,看見一隻老母豬,也覺得它眉清目秀。”一般人似尚不至如此,老母豬離眉清目秀的境界似乎尚遠。隻看看它那個嘴巴盡管有些近于帝王之相,究竟占面部面積過多,作為武器固未嘗不可,作為五官之一就嫌不稱。它那兩扇鼓動生風的耳輪,細細的兩根腳杆,辮子似的一條尾巴,陷在肉坑裡的一對小眼,和那快擦着地的膨亨大腹,相形之下,全不成比例。當然,如果它能豎起來行走,大腹便便也并不妨事,腦滿腸肥的一副相說不定還許能赢得許多人的尊敬,臉上的肉疊成褶,也許還能讨若幹人的歡喜。可惜它隻能四腳着地,辜負了那一身肉,隻好谥之曰豬猡。
任何事物不可以貌相。并且相貌的醜俊也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上天造物是有那麼多的變化,有蠢的,有俏的。可惱的是豬兒除了那不招人愛的模樣之外,它的舉止動作也全沒有一點風度。它好睡,睡無睡相,人講究“坐如鐘,睡如弓。”豬不足以語此,它睡起來是四腳直挺,倒頭便睡,而且很快的就鼾聲雷動,那鼾聲是咯嗒噜蘇的,很少悅耳的成分。一旦睡着,天大的事休想能驚醒它,打它一棒它能翻過身再睡,除非是一桶豬食嘩喇一聲倒在食槽裡。這時節它會連爬帶滾的争先恐後的奔向食槽,随吃随擠,随咽随咂,嚼菜根則嘎嘎作響,吸豆渣則呼呼有聲,吃得嘴臉狼籍,可以說沒有一點“新生活”。動物的叫聲無論是哀也好,兇也好,沒有像豬叫那樣讨厭的,平常沒有事的時候隻會在嗓子眼兒裡呶呶嚅嚅,沒有一點痛快,等到大限将至被人揪住耳朵提着尾巴的時候,便放聲大叫,既不惹人憐,更不使人怕,隻是使人聽了刺耳。它走路的時候,踯躅蹒跚,活潑的時候,盲目的亂竄,沒有一點規矩。
雖然如此,豬的人緣還是很好,我在鄉間居住的時候,女傭不斷的要求養豬,她常年吃素,并不希冀吃肉,更不希冀賺錢,她隻是覺得家裡沒有幾隻豬兒便不像是個家。雖然有了貓狗和孩子還是不夠。我終于買了兩隻小豬。她立刻眉開眼笑,于撫抱之餘給了小豬我所夢想不到的一個字的評語曰:“乖!”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我看我們的女傭在喂豬的時候是兼愛敬而有之。她根據“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道理對于豬食是細切久煮,敬謹用事的,一日三餐,從不誤時,伺候豬食之後倒是沒有忘記過給主人做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時候她坐在屋檐下補襪子,一對小豬伏在她的腿上打磕睡。等到“架子”長成“催肥”的時候來到,她加倍努力的供應,像灌溉一株花草一般的小心翼翼,它越努力加餐,她越心裡歡喜,她俯在圈欄上看着豬兒進膳,沒有偏疼,沒有愠意,一片慈祥。有一天,豬兒高卧不起,見了食物也無動于衷,似有違和之意,她急得燒香焚紙,再進一步就是在豬耳根上放一點血,燒紅一塊鐵在豬腳上烙一下,最後一着是一服萬金油拌生雞蛋。年關将屆,她噙着眼淚燒一大鍋開水,給豬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熱水澡。豬圈不能空着,緊接着下一代又繼承了上來。
看豬的一生,好像很是無聊,大半時間都是被關在圈裡,如待決之囚,足迹不出栅門,也不能接見親屬,而且很早的就被閹割,大欲就先去了一半,渾渾噩噩的度過一生,臨了還不免冰涼的一刀。但是它也有它的庸福。它不用愁吃,到時候隻消飯來張口,它不用勞力,它有的是閑暇。除了它最後不得善終好像是不無遺憾以外,一生的經過比起任何養尊處優的高級動物也并無愧色。“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君子,但是我常以為豬叫的聲音不容易動人的不忍之心。有一個時期,我的居處與屠場為鄰,黎明就被驚醒,其鳴也不哀,随後是血流如注的聲音,叫聲頓止,繼之以一聲歎氣,最後的一口氣,再聽便隻有屋檐滴雨一般的瀝血的聲音,滴滴答答的落在桶裡。我覺得豬經過這番洗禮,将超升成為一種有用的東西,無負于養它的人,是一件公道而可喜的事。
倉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雖是神話,也頗有一點意思。“家”字是屋子底下一口豬。屋子底下一個人,豈不簡捷了當?難道豬才是家裡主要的一員?有人說豕居引申而為人居,有人引曲禮“問庶人之富數畜以對”之義以為豕是主要的家畜。我養過幾年豬之後,頓有所悟。豬在圈裡的工作,主要的是“吃、喝、拉、撒、睡”,此外便沒有什麼。圈裡是髒的,頂好的衛生設備也會弄得一塌糊塗。吃了睡,睡了吃,毫無顧忌,便當無比。這不活像一個家麼?在什麼地方“吃喝拉撒睡”比在家裡更方便?人在家裡的生活比在什麼地方更像一隻豬?倉颉洩露天機倒未必然,他洞徹人生,卻是真的,怪不得天雨粟鬼夜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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