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任文 薛柯 陳蕾
夜晚,山裡黑漆漆的,在手電筒的微光下,隻能看見飛機的殘片,像玻璃一樣尖銳。
後來,搜救範圍越來越大,周飛(化名)和他的同事們陸續發現更多的遺物:散落的錢币、塑膠水杯、殘損的行李箱;帶着淤泥的衣服;隻剩下半邊的身份證……
大家心裡沉甸甸的,默默地把遺物上交,繼續搜索。
這是周飛進入MU5735墜機現場,執行搜尋任務的第七天,他是廣西藤縣應急連的一位民兵。他們10人組成一個班,三個班組成一個搜救排,從距離核心區一公裡左右的地方,往外搜尋。
山裡坡陡,民兵們要手拉着手才能攀爬上去。山路很滑,一旦雨下得急了,就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等待雨歇。但是周飛他們都不想停下來,也不想休息。
天空灰蒙蒙的,在這裡,24歲的周飛見到許多的眼淚和呼喊。他和同事們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沒有一個人說話,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下來。
周飛說,幫家屬們找到一點東西,他們心裡也能緩一下。
國家應急處置指揮部舉行的發布會披露,截至26日,全體消防救援人員搜救範圍累計超過24萬平方米。MU5735的第二個黑匣子也在27日被找到,它将通過當天13時的航班運回北京。随着對黑匣子的數據提取、譯碼、分析,MU5735墜機的真相将漸次浮現。
而27日下午舉行的發布會提到,參與救援的人員一直暴露于災難的悲傷情景中,加上救援的過度疲勞及創傷情緒卷入等因素,會出現一定程度的心理陰影和心理問題,他們也是心理遭受創傷的人員。
【以下是周飛的口述】
“飛機,像火箭一樣急速下落”
飛機墜落那天,我在離墜機點十公裡外的蒼碩高速出口執勤。
去年退伍後,我在藤縣政府部門工作,也是應急連一名民兵。最近因疫情管控,被抽調到路口執勤。
21号下午兩點多,正在執勤時,突然空中傳來一陣響聲,像打雷一樣。
大約過了5分鐘後,一輛黑色小車下高速開過來了。車上坐着兩個中年男人,慌慌張張的,問我們是不是民警,說他們剛看到一個飛機掉下來了,離他們很近,讓我們幫忙報警。
他們還調出車上的行車記錄儀給我們看。視頻裡,隻見車正開着,突然前方出現一個巨大的東西,越來越近之後,能看清是一架飛機,像火箭一樣“倏”一下急速下落。車上的司機大聲喊:這是飛機啊!
後來我看新聞說,有個礦業公司也拍到了飛機墜落的視頻,這個行車記錄儀拍到的畫面,比那個視頻還要近一些。不過這段畫面一直沒公布出來。
當時可能是(看的)角度問題,我們以為是教練機,因為梧州這邊有機場,經常能看到飛機在空中飛來飛去的,發出的聲音跟這個很像。
那兩人急着辦事,就走了。我們也沒怎麼在意。我還在群裡跟朋友說,剛才有個教練機墜機了。他們都不信,說不可能,飛機那麼安全。
沒多久,朋友圈裡開始有人發視頻,說看到有飛機墜毀了。
等到下午四點多,我接到應急連打來的電話,通知要去現場參與搜救。我馬上給在本地的一些退伍戰友們打電話,平時我經常帶着他們一塊玩,跟小隊長一樣。大家一聽去搜救,都很積極,說好,我們一起去。二三十個人,騎着摩托車、自行車,很快趕到武裝部集結。
那會兒網上新聞已經出來了,說墜落的是客機。
換上民兵服後,下午五點多,我們100多号人坐車到了律村村口,之後跑步進入現場。越往裡,越能聞到一股臭臭的燃油味。眼前的場景有些慘烈,泥巴好似全部飛起的感覺,山上的樹像被卡住了一樣。
現場拉起了警戒線,來了很多人,消防員,交警,附近村民……梧州、桂林、廣東等地的消防員也陸續趕來。
“幫他們找到一點,心裡也能緩一下”
一進現場,我們10個人一個班,三個班組成一個搜救排。我們被安排從離核心區一公裡左右的地方,開始往外搜尋。
我們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參加這麼重大的搜救任務,剛開始沒什麼經驗,很多狀況都不懂。應急連的人就教我們,怎麼搜得仔細一些,看到哪些東西要挖,要慢慢地挖,哪怕有一點點碎片,也要把它全部掀開看,找到的東西要輕拿輕放,送到集中點存放。
那時候我們準備的還不太充分,隻帶了手電筒、水壺、雨衣、鐵鏟、繩子,探測儀第二天才有,有些東西都爛了,鞋子也是……
夜晚,山裡黑漆漆的,在手電筒的微光下,隻能看到一些飛機碎片、鐵皮。我們一直搜救到淩晨1點多,才回武裝部休息。
那晚,我一直沒睡着,腦海裡不斷回想着在山上搜尋的場景。
第二天一早七點多,吃完早飯我們就出發,繼續去現場搜救。第二天安排得就比較有秩序了。不過搜救也不容易:飛機的鐵片像玻璃一樣,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容易受傷。山裡有些比較高的斜坡,大家手拉着手才能上去。天氣也不好,雨越下越大,山路很滑,老是摔跤。下雨啥都做不了,隻能在樹下等雨停了,其實我們都不想停下來。
探測儀數量不夠,一個班可能隻能分到一個,我們主要靠眼睛辨别。大家陸續發現了一些飛機殘骸,還有乘客的遺物:錢,塑膠水杯,隻剩一半的行李箱,裡面的東西沒了;帶淤泥的衣服,被燒得隻剩一角;隻剩半邊的身份證,能看到頭像那面……
當時我們心情特别沉重。有人就說,大家不要看了,不要看了,交給上面。然後大家都不說話,默默交上去,繼續搜索。
大家心裡隻有一個目标,就是找到人。誰也不願意休息。辛苦就不說了,那些家屬更不容易,能幫他們找到一些東西,我們心裡也能緩一下。
我們也帶了些面包、雞蛋之類的幹糧,跟在部隊一樣,三分鐘就吃完,不會說像平常那樣邊吃邊聊天。
這幾天,我們每天從早上七點多,一直搜救到晚上九十點鐘。在山上還不覺得累,一回宿舍,整個人放松下來,就感覺很累、很困。
搜索的區域,逐漸往外擴展到離核心區幾公裡的範圍,越遠,發現的飛機殘片和遺物就越少。每次發現一點物件,我心裡就覺得,好像幫人找到了一點東西,為他們做了一點事。
我看新聞裡說,搜救人員在現場發現了一些人體組織碎片,我們搜救的時候沒有發現,可能因為那些主要在核心區。
他們的眼淚和呼喊
這幾天,陸續有遇難乘客家屬到現場祭拜。昨天(25号)開始,我被安排到祭拜的地方值守,一個班次守2個小時。
祭拜的地方在小山溝裡,像個小平台一樣,位置比較高,站在那裡能看到前面不遠處的事故核心區,搜救人員正在裡面作業。旁邊被圍起來了,寫了個接待家屬的牌子,搭了帳篷,有桌子、凳子、水。我們工作人員就在一旁值守,提醒家屬不能靠近裡面的核心區。
家屬們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分批進來。燒香、燒紙錢,獻上菊花,還有的帶着家人的照片過來。來了之後,他們都不願意走,就一直看着前面的核心區,有的哭暈了,有的跟自己的親人說話,還有的想沖進核心區裡。
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就靜靜看着,沒有一個人說話。
天空灰蒙蒙的,氣氛特别沉重。我一直擡着頭,看着天,不想看那場景,眼淚忍不住地流。
一位老人情緒平複些了,就坐邊上抽煙,一根接着一根。剛好到飯點了,遞給他水和飯,他都不要。一直到我換班走的時候,他還坐那兒不願走。
我記得還有一位五六十歲的媽媽,被家人扶着過來,一直喊女兒的名字。她旁邊一個20多歲的男孩,也喊着女孩名字。後來聽他們說話,才知道那是對情侶,剛訂婚。
有的家屬也會跟我們說,你們辛苦了,謝謝你們。
值守的時候,看到那些家屬呼喚家人的名字,我也會想到自己的家人。他們知道我在參與搜救,也會問我現場的情況,每次我都說“還可以”,不想讓他們擔心。
晚上回宿舍後,我們戰友之間也會相互問今天做了什麼,有些戰友在核心區,大家聊着聊着,就不聊了,心裡都非常沉重。
這幾天,我們整個縣城都在關注這件事。一些商會、村委會,自發送來很多物資。現場很多村民會幫忙搬運東西,給我們遞水,盡管彼此都不認識。這是最讓我感動的。
現在每天集合的時候,大家會朝着墜機的方向默哀。我也會在心裡告訴自己,要珍惜當下。
責任編輯:黃芳 圖片編輯:蔣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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