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父親節又至,而我卻再也沒有了父親。
三年多以前,父親在他68歲生日剛過沒幾天,懷着對美好生活無限的留戀,懷着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期冀,靜靜地走了。留給我們的是他曾參與建設過的那無言的世紀豐碑,是勤儉節約、吃苦耐勞、敢于擔當的精神品質。
兵娃子
父親出生于解放初期,名叫喻祖兵,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爺爺奶奶感恩于共産黨解放軍将他們從水火中拯救出來,希望父親以後當兵保衛祖國。
父親18歲時,奶奶響應國家号召,将正值青蔥年少的父親送入了部隊,奶奶希望父親在部隊好好磨煉,學本事,增本領,有機會保家衛國。父親佩戴着大紅花,身穿綠色軍裝,告别親人,坐汽車、乘輪船,輾轉幾天幾夜,曆經長途跋涉,到達了心中向往的綠色軍營,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兵娃子”。
父親很是珍惜部隊學習鍛煉的機會,作為通信兵,他熟練掌握使用各種通信設備,業餘時間,他學習寫字,自學文化課,其中居然還包括英語。難以想象,小學沒有畢業的父親,卻自學了英語,後來還成為了我的英語啟蒙老師。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飄逸灑脫的那種,他一向以此為傲,我也從小就經常模仿父親的字體,所以我寫的字似乎帶有父親字體的風格。
父親說,部隊是個大熔爐,在那裡,他不僅學習了軍事技能,學習了文化知識,更重要的是,他深深體會到報效國家、獻身使命是具體的,隻有立足本職,練就過硬本領,才能更好地履行使命、不辱使命。就是因為懷揣報國夢想,服役期間,父親苦練本領,鑽研業務,多次出色地完成了上級交辦的各項任務。
船拐子
1971年,父親三年服役期滿轉業。那時正值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開工建設。
随着工程開工,十幾萬建設大軍,從祖國的四面八方彙聚宜昌。父親服從組織安排,也成為了葛洲壩建設大軍的一員。父親說,他生在和平年代,當兵時沒有打過仗,但能參與到葛洲壩工程的建設,也算是為國家貢獻了力量。
考慮到父親在部隊對機械設備有一些了解,他被分到葛洲壩路橋公司的前身三三〇指揮部砂石分局,成為了752采砂船的一名輪機操作手,主要負責從河下開采砂石供葛洲壩工程建設使用。父親曾自我調侃地說,他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葛洲壩的“船拐子”。
我小的時候随父親在這條船舶上玩過,船幾乎都是停在江中心,隻有檢修的時候才會靠岸。
這艘船船體很大,共四層,第一層主要是船舶發動機等,第二層是可容納幾十人的餐廳,還有廚房,裡面彌漫着米飯的香味,這也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既可以聞飯香,又可以在餐廳看電視。
第三層是船員房間,估計有二十多間,空間很小,裡面有一張高低單人床,一張寫字桌,其餘基本沒有多餘的空間了,窗戶是圓形的,就如坦克的開閉窗。
第四層便是操作台,有好幾十個各種顔色的按鈕,曾看過父親操作,倍感神奇。随着父親按下按鈕,船體外的砂駁一會兒進入江底,一會兒滿載砂子出水運送到旁邊等候的運輸船。可是在感覺神奇的同時,也因噪音太大而難以忍受。可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了近二十年。
曾問父親幹嘛不換個工作,在船上,工作環境既單調枯燥,噪音又大。父親說:“工作總得有人幹。再說了,我的工作環境算是很好的了,住在船上,生活設施齊全,好多葛洲壩人住的是蘆席棚,或幹打壘。相比之下,我算是很幸福的了。”
我們舉家從老家搬到宜昌,住了好幾年的蘆席棚,就是那種牆體由紅磚砌成,屋頂蓋的牛毛氈,夏天似蒸籠,冬天勉強避寒風。蘆席棚是當時葛洲壩建設者施工期間曾住過的工棚。
後來,随着城區改造,那些有着深深曆史烙印的蘆席棚便成為了葛洲壩人永遠的回憶,而我的父母也搬至公司建的經濟适用房。
父親一輩子話少,很少講起他工作上的事。
一次偶然的機會,與父親聊到了葛洲壩大壩合龍的情景。父親說,葛洲壩工程建設時遇到的最大的難題便是在每秒4720立方米流量的長江上進行大江截流。截流能否成功,直接關系到整個葛洲壩工程的成敗。
父親所在的752船也承擔了合龍的任務。在合龍前,也就是1980年底,單位進行了總動員,職工分成幾批,黨員沖鋒在前,随時做好犧牲的準備。第一批犧牲了,第二批上……
說及此,父親笑了笑說,還好最壞的情形沒有出現。原計劃7天完成截流,結果隻用36小時就完成了。
1981年1月4日19時53分,大江截流戗堤勝利合龍,實現了中國水利水電建設史上的一個創舉。
父親說,當時我妹妹出生才五天,他沒有在旁照料我母親,這事挺對不住我母親的。說及此,父親仰起了頭,我分明是看到了他眼裡的淚花。父親用幾句話似乎是輕描淡寫地描述了當時合龍的情形,可那驚心動魄的過程,隻有老一輩葛洲壩建設者方才知曉。
砂石佬
1988年12月,随着最後一台機組投産,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全部建成,葛洲壩集團也開始由指令性計劃向市場經濟轉軌,在市場經濟的大浪潮中全面搶占水利水電工程市場。
作為“船拐子”的父親也告别了工作近二十年的752船,奔赴清江隔河岩水電站,從一名船舶輪機工成為了一名主要從事碎石篩分運輸的皮帶工,成為了一名“砂石佬”。
當時完全使用的是傳統的生産技術,砂石破碎時的灰塵滿天飛、聲音震天響,蜿蜒幾十米的皮帶機整個裸露在外面,每隔一段就會需要一名工人守着,謹防皮帶斷裂等安全事故發生。
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兩個人面對面說話也隻能靠吼,要不然聽不清。工作一天下來,工人從頭到腳落滿了灰塵,完全成了一個“灰人”。據此可以想象父親當時的工作環境。
後來,我給退休在家的父親講起現在砂石生産工藝,父親沒有為當初工作環境艱苦而抱怨,而是為公司的發展而感到開心。他說時代在變化,公司在發展,你們趕上了好時代,要好好工作,最起碼對得起公司給你們發的工資。
沒有豪言壯語,父親卻用最樸素的語言表達出了一名老黨員、一名普通職工的強烈責任心和對企業的深深情懷。
1995年,随着三峽工程開工建設,父親又根據公司安排,奔赴到三峽古樹嶺碎石加工系統。
古樹嶺人工碎石加工系統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人工碎石加工系統,每天源源不斷地為大壩輸送着骨料,是整個三峽大壩的主要“糧倉”之一。
作為帶班班長,父親很少請假回家,不顧震耳欲聾的碎石噪音、嗆人難受的粉塵,每天與工友一道堅守現場,跟蹤監測設備運轉,查看砂石破碎篩分情況,為的就是确保大壩砼澆築的順利進行。
為此,我母親也會有抱怨,說父親對家裡三個孩子不管不問,隻顧着工作。
說他隻不過一個普通工人,需要那麼拼命嗎?不善言語的父親沒有與我媽做過多的争辯,隻是說,雖無官無職,但憑一份責任心,盡力把事情做好,讓母親多理解。
母親本是通情達理之人,小小的抱怨也隻是不想讓父親那麼辛苦。對于執拗的父親,母親終究沒再說什麼,隻是叮囑父親注意休息,保重身體。但父親依然如故,一直忙碌在三峽建設的一線。
1997年11月8日8時30分,随着3發信号彈騰空而起,在上、下遊龍口的4個堤頭整裝待命的400餘輛自卸鬥車長龍般開始輪番發起背向江流的抛填……15時30分,上遊圍堰的戗堤合龍,大江截流首先在上遊龍口一舉成功。
18時30分,下遊圍堰戗堤在暮色中又勝利合龍。大江截流至此圓滿成功。
守在公司項目部電視機前的我,努力在現場歡呼的人群中尋找父親的身影。
那個時刻,我是開心的,我是自豪的,因為這即将建成的世紀豐碑中凝結着我父親的汗水與付出。
路橋人
三峽完工,水電市場也在逐步萎縮。由于公司任務不飽滿,一些職工在家待崗,父親也成為了一名待崗人員。
勞碌了一輩子的父親在此期間也沒有閑着,他收過廢品,也賣過小菜,經常淩晨兩點到大公橋進菜拖到西壩菜場賣。然而并沒有賺到什麼錢,賺的也隻是賣剩的菜。
母親曾笑父親雖然跑得歡,錢卻沒賺到,還不如在家呆着,說我參加工作了,她做裁縫也能賺些錢,一家人節約着也能過。
樂觀的父親卻自嘲地說,他主要是為了了解民情,不在于賺多少錢。他說他相信公司的困難是暫時的,過不了多久,他便又會重新上崗。
正如父親所預料的,他在家待崗時間并不長,1998年,公司從水電領域轉戰路橋領域,并成功中标了公司第一條高速公路項目——貴新高速公路,并以貴新高速為發端,先後中标硯平、元磨、山西祁臨等高速公路項目。于是父親又轉戰高速,成為了一名路橋人,直至退休。
母親曾說父親是個全才,懂機器,開過船,做過皮帶工,還能修路。父親說,這都是單位給的平台,單位轉型,職工不跟着進步,如何跟得上公司發展步伐。
父親退休在家後,在含饴弄孫的同時,仍關注着公司的每一點變化。每每講起公司的發展,父親的喜悅之情便溢于言表。
天不佑人。2017年9月底,當一家人正籌備着準備回老家過國慶時,一向康健的父親,卻突患重疾,于我們就如天塌一般。可樂觀的父親卻反過來勸我們。
父親病重時,還常常念叨想回宜昌,想看看葛洲壩,想上三峽壇子嶺。可父親的病情一天天在惡化,到2018年8月初,走路已是很勉強,意識已不太清晰,醫生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準備。
母親說:“葉落要歸根,送你爸回老家吧。”聽從母親的安排,我們将病重的父親送回老家。回到老家縣城,推着輪椅上的父親出了火車站,我問父親:“爸,你知道這是哪裡嗎?”聲音早已嘶啞的父親用很微弱的聲音說:“葛洲壩。”
淚水瞬間湧出了我的雙眼,我的父親啊,您一輩子奮戰在葛洲壩,在您生命最後的時刻,您心裡想的還是葛洲壩啊……(喻碧)
來源: 光明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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