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林小樹是一個從來沒追過星的人。

受到家裡老一輩的影響，林小樹對追星的概念還停留在古早家庭情景劇《家有兒女》的描述之中———荒廢學業，傾家蕩産，不光爸爸媽媽愁到精神衰弱，甚至好像連追星者本人都不太正常。

而這種認知被徹底打破在林小樹18歲那年的夏天。

二 .

林小樹高三的時候，有一檔選秀節目橫空出世。燒錢的制作，高水準的節目以及一個個漂亮到晃眼的姑娘，讓它在枯燥封閉的備考生圈子裡幾乎是無人不知。班裡常有人在大課間偷用多媒體搜索相關的歌舞視頻放來看。每到這時候，前排座位都和食堂4号窗口的雪菜包子一樣搶手。

下午第二節自習下課，林小樹被室友拉住

“樹啊，你待會兒大課間去跑步嗎？”

“去的，怎麼了？”

“太好了！借一下你座位，不亂動你東西，就看個節目。”

“噢。”

林小樹的座位在第二排偏右，正對投影屏幕，是當之無愧的“風水寶地”。林小樹的室友不止一次一臉痛惜的控訴她暴殄天物。對此，後者倒不以為然。

某一日，林小樹回班的的早了些，室友還坐在她的位子上，看到林小樹不停地哇哇大叫

“等等，再等我一下，樹兒！馬上就到我偶像了，我看完就自行滾蛋！”

“我的媽媽呀，樹啊，怎麼會有季星語這麼好看的女生！”

“對！小流星憑一己之力撐起了整個節目的顔值！”

室友和後桌兩個“流星雨”他鄉逢故知，喜極而泣的抱作一團，你一言我一語全是在說季星語的好。

“不行，樹兒，為了感謝你給我讓座，我得讓你看美女！”

林小樹在室友的拉扯下轉過身，順着臉側後桌伸來的手指，擡頭看向屏幕。盡管身旁兩人還在喋喋不休說着小流星，但林小樹的注意卻是被一個短發女孩分走了。女孩很普通，沒有顔色惹眼的頭發，沒有精緻如畫的五官，亦沒有魔鬼般的身材。站在一群争妍鬥豔的精緻女孩中，活似找不到家門的初中生，可真摯如太陽般的笑容卻讓林小樹胸口攢起一團發燙的暖意。

“诶诶，趕緊關，教導主任已經上到二樓了！”門口放哨同學猝不及防的拉響警報，在一陣兵荒馬亂中，林小樹匆匆朝着屏幕盯了一眼，一晃就被關閉的畫面上，她看見了那個短發女孩的名字——葉苗。

三 .

林小樹再次看到葉苗是她們的第三次公演。

舞台中央，季星語笑着摟過葉苗說：“這是小吊車尾通宵練習的成果哦，希望大家會喜歡。”

一片尖叫聲中，舞台被黑暗吞沒。

林小樹的呼吸被一聲強過一聲的鼓點寸寸攥去，最重的鼓點落下時，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随着整棟樓驚叫聲響起的還有後桌的叫罵“我靠，什麼破學校，這時候停電！”

紛紛然然的嘈雜被水阻隔似的模糊，當海水一下子又退去，這些不規則的頻率争先恐後湧進林小樹的耳朵。像是終于被重力拉回地表，黑暗中的林小樹後知後覺的輕輕放開呼吸。

“她要看完這個表演。”

那時候，她心裡隻有這個一個念頭。

四 .

林小樹很喜歡那場表演，周末回到家，她用媽媽的手機看完之後忍不住去看了葉苗的cut——她新學的詞，是指從節目中截出來的，隻有葉苗單人的部分。

葉苗是個有點害羞内斂的女孩，對着采訪的鏡頭會臉紅，不好意思的笑起來臉頰左側會有酒窩。她說她喜歡唱歌，但不太會跳舞，不過也在努力練習，因為不想拖隊伍的後腿；她說她很羨慕那些長得漂亮的女孩子，盡管她也并不覺得自己長得醜；她還說，大家可以叫她小苗。

同“小流星”這樣的稱呼比起來，小苗可以說是可愛的有點土，但是林小樹不讨厭，因為爺爺奶奶叫她小苗。她們總是會笑着說“我們的小苗要長成大樹呦。”

一樣的小名像是一把鑰匙，帶着林小樹推開了她和葉苗共同點的大門。她們一樣的普通，同那些熠熠生輝的同齡人比起來好似不值得一提；但她們也有閃光點，盡管細微，卻也是她們要努力寫好自己故事的證明。

五 .

第一次質量檢測成績公布後晚自習，林小樹看着眼前的理綜卷子，整顆心如同被灰暗的羽毛塞得滿滿當當，明明不該有什麼重量，卻偏偏墜得她身心俱疲，動動手再拿起筆的力量都被填埋進了地底。

她的成績不錯，甚至在班裡排的很靠前，但是化學“瘸腿”很嚴重，化學老師和班主任不止一次的約談過她。她曉得自己以前欠下的“帳”太多，想讓化學好起來是要下一番苦功夫的。她不懼怕低下身子埋頭耕耘的苦，但她無法接受一番辛勤過後，擡眼望去，入目還是一片荒蕪。好像化學和她天生不來電，怎麼學都不會有起色。

“葉苗練舞蹈的時候也是這樣嗎？”林小樹趴在桌子上呆愣愣的想“應該會更辛苦一點吧，如果葉苗她能通宵練習，那其實我是不是還可以更努力一點的？但是化學真的好難啊……不，不行，我還要去P大，不能就這麼死在半路。”

一邊這樣胡亂的想着，一邊咬牙拿起筆，林小樹再度埋回題海之中。

六 .

林小樹終于在心底承認她開始追星了。那一晚過後，她開始慢慢學得懂化學了，興許是小苗借了力量給她。這想法玄乎其玄，可她願意這樣相信。

文印店裡，林小樹拿着一張葉苗的卡貼準備往外走，卻被貨架另一側的聲音絆住了腳步。

“最新一期的表演你看了嗎？”

“看了看了！小流星真是全能，唱的也好，跳的也好！”

“真是一人帶起了全組的顔值和水平。”

“那也架不住有人憑一己之力把排名拖到第二名。”

“你說那個葉苗是吧？我也賊讨厭她，不就是蹭我們小流星的熱度嗎。”

“就是，業務水平也就那樣，還在那裡立什麼努力人設，惡心死我了，假不假。”

林小樹低頭捏緊手裡的卡片，同這一樣刺耳的話她也聽過。那是她無意間一個同學說

“就她？成績好一點就覺得自己能上P大了？做夢吧。”

隻是她知道，有些時候走向彼岸的道路注定是艱苦而孤獨的。

七 .

林小樹高考考砸了。

突如其來的流感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了她的身體，她甚至記不清自己渾渾噩噩的在考場上都寫了些什麼，此刻她眼前放着查了成績的手機，卻始終不敢睜眼。在看到的一瞬間，滑動屏幕的手指像是被火焰炙烤的花朵，嬌嫩的花瓣被（）舔噬卷曲，倉惶顫抖的點了十幾下返回鍵，但林小樹覺得她還是沒退出去，成績單在她眼前晃個不停，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興許是生物的自我保護機制在作祟，林小樹一時失去了思考能力，空白麻木的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還有幾個小時，還能幫小苗再多投幾票。”她想

幾個小時後，節目組開始宣布排名，第十名，第九名……一直到第二名

她甚至報了“葉苗也許把季星語給PK下去了”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然而，不切實際，就是不切實際的。

林小樹同幾小時前一樣瘋狂的按着返回鍵，她不想再面對一次這樣的鑽心之痛。

“黑幕！絕對是黑幕！”

“破爛節目組你良心不會痛嗎！”

“…………”

“………………”

粉絲群的讨伐聲勢浩大，林小樹卻沒有心情再參與，她像是火箭助推器，燃盡最後一點燃料後，打着轉墜下天際。

她點開葉苗最後的表演，戴上耳機，一遍又一遍。

This time I sink or swim. (這一次，我孤注一擲。)這句歌詞像是刻刀，一刀刀鑿在她的心口。

在葉苗用盡氣力的歇斯底裡中，林小樹覺得不同于此前任何一次相似，這次她和自己就是一模一樣——她們的夢想都死在了積滿灰塵的角落。

她們載着沉甸甸一船星光的小舟滿懷希冀駛向廣闊的大海，卻被現實的浪潮無情拍進海底。迎頭而下的浪頭那麼兇猛，以至于她們都沒有機會向着岸邊遊一遊。

積攢了半月的遺憾、辛酸、委屈、不甘，跋山涉水，終于來了，鋪天蓋地的來了。

八 .

八月，林小樹收到了大學的通知書，她對着這樣一張代表着她失利的一封郵件，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林父卻意外的很高興，張羅着在陽台上擺了小小一桌宴席。

酒過三巡，林父拍着林小樹的肩道：“爸知道你心裡很委屈，委屈自己沒有得到應得的回報。但是爸還是很高興，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看着你最後一段日子拼搏努力的樣子，爸知道你不會甘于平庸，就憑這一點，我就敢說，你一定，不會止步于此。”

“不會止步于此……那小苗呢？”恍惚間林小樹又想到了葉苗

林小樹仔細想了想覺得，其實她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合格粉絲，她沒有去過現場，有太多的粉絲該做的事情她都沒有做到，可她又覺得，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追星又是如此真情實感。

大概也許，流媒時代的人物性格可以是假的，家庭背景可以是假的，人物經曆也可以是假的。偶像甚至被嘲弄是“販賣夢想的職業”，但是她們捧起手中夢想是的樣子，又是那麼的真摯。浩大的宇宙中，兩個陌生人被同樣的情緒所連接，産生出了奇妙的共通。興許，這就是偶像和粉絲吧。

手機微博關注的提示音跳落到地面，另一個她，更新了。

葉苗說

“Underneath the sky chasing who we are

在蒼穹之下 追尋自我

Wanting more before it slips away

在時光匆匆溜走之前 懷抱渴望無限

Screaming to the stars just to feel alive

朝着繁星呐喊 隻為感受生命之存在

Maybe one more chance

也許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and we'll get it right

我們會盡善盡美

I won't believe that all these days

我不相信 那些美好的日子

And all these dreams were only meant to fade

還有所有的夢想會消逝 ”

一陣夏風吹來，心中的郁結飄忽之間就消散。林小樹陰霾的世界忽而又照入一道暖陽，就如她第一次同葉苗“見面”時那樣。林小樹不自覺的笑了，笑着笑着，笑出了淚。她朝着遠處被樓宇分割的一片金橙色，在太陽沒入地平線前最後的燦爛光芒中舉了舉杯，低聲道

“敬我們，和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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