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思想庫研究員丨陳季冰
七夕,曾是一個差不多被遺忘了幾百年的古老節日。它在21世紀突然被重新挖掘出來大做文章,向世人展開了一幅商業力量如何助推傳統文化“創造性轉換”的經典畫卷。
不過,類似的劇情并不是頭一次上演。在一千年的宋朝,七夕節就已經被熙熙攘攘的商業社會絢麗地包裝過一回。相形之下,眼下的這一幕“七夕熱”隻是小巫見大巫了。
01
牛郎織女的傳說在中國有着非常悠久的曆史。《詩經·小雅·大東》中有這樣的詩句: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睕彼牽牛,不以服箱。
一般認為,這首《大東》的成詩時間至少在周幽王以前,抒發的是被征服的東方諸國百姓對周室橫征暴斂的哀怨之情。
由此可見,至遲于西周末年,也就是距今2800年之前,中原地區已經開始流傳關于牛郎織女的民間故事。而且當時人已明确地将夜空中的織女星和牽牛星做了拟人化想象。隻是,故事裡面有沒有愛情的元素,僅從這首詩裡似乎看不出來,這是一片男耕女織晝夜不息的辛勞景象。
▲黑龍江美術出版社的《牛郎織女》連環畫封面(圖/網絡)
最晚在漢朝後期,牛郎織女七夕之日鵲橋相會的故事架構已經完全成型,這可以從魏晉南北朝時代的不少記載中得到證實。
另一條線索是,漢武帝晚年狂熱于求仙問道,以求長生不老之術,故而後來還有他在七月七日夜裡與從天上下凡的西王母相會的穿鑿附會之說。
這類傳說中散發出詭谲與暧昧的氣息,在牛郎織女的故事裡,西王母可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莫非這位冷若冰霜的女神被喜鵲們感染而動了凡心,眼看着受自己嚴厲懲罰的女郎織女在這天相會,也不甘寂寞,偷偷感受一下凡間的榮華?
《古詩十九首》中的第十首《迢迢牽牛星》,是樂府詩我自己最鐘愛的一首,讀來無比委婉、優美、質樸: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首漢末民歌發展了《詩經·大東》中已有的基本元素,然而它所哀傷的“終日不成章”,已不再指向朝廷的沉重盤剝,而是在訴說情侶之間的無法相聚。時光在中原大地上靜靜流逝了一千年,把一首彰顯“王者之迹”的政治詩變成了男女青年之間的情歌。
隻是,七月七日這一天在那個時代是否已經是一個特定的節日?恐怕很難依據現存史料和詩文率爾定論。
進入唐朝以後,以七夕為主題的詩歌大量出現。我到今天還記得,40多年的這個時節,兒時的我和姐姐吃過晚飯後坐在家門前的空地上乘涼,父親指着天上的星星,教會我背誦杜牧的七絕《秋夕》,我這輩子再沒有忘記過: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
除了杜牧這位晚唐的“七絕聖手”,唐朝大部分著名詩人,像崔颢、孟浩然、孟郊、王建、劉禹錫、李賀、羅隐等等,都留下過關于七夕的脍炙人口的詩篇,而詩聖杜甫、“朦胧詩”鼻祖李商隐,都寫過不止一首七夕詩。這應該說明,到了唐朝,七夕已是一個家喻戶曉的重要日子了。
我們今天讀這些唐人的詩,還能夠感覺到一個強烈的共同點:這些詩無不透出悲涼的基調,它們大多延續了《迢迢牽牛星》中所呈現的分離阻隔的哀婉情愫。而白居易的不朽名作《長恨歌》則在結尾處把這種傷感升華為永恒: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長恨歌》的前半部分讀來是一首辛辣的政治諷刺詩,但寫着寫着卻變成了一曲吟唱浪漫愛情的凄婉頌歌。這其中的轉折是如此出人意料,卻又如此真摯感人。我猜想,它可能是白居易自己一開始也沒有設想過的。
這就是文學藝術的獨有魅力,它是人性的自然流淌。一千多年來,這首抒情長詩豐富和細膩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心靈。
02
作為一個專門的名詞,我們今日目力所及,“七夕節”第一次見諸記載是在宋初。
建隆元年(960),也就是320年大宋的第一年,宋太祖親征北漢,從前線派人送手劄回汴梁城雲:“今七夕節在近,錢三貫,與娘娘充作劇錢;千五與皇後、七百與妗子,充節料。”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愛家顧家的細心男人,一個富于生活情趣,又節儉自律的皇帝。
可以肯定的是,入宋以後,七夕成了一年中的一個重大節日,而且得到朝廷的正式确認。太平興國三年(978)七月初,宋太宗下“改用七日為七夕節”诏曰:“七夕佳辰,著于式令。近代多用六日,實紊舊章,訛俗相承,未之或改。自今宜以七日為七夕,仍令頒行天下,為定制。”
由此可見,在北宋以前,民間已普遍有過七夕節的習俗,但各地的七夕節在時間上并不一緻,大多數地方是把七月六日作為七夕的。皇帝的诏令不但統一了七夕節的具體日子,用現在的話來說,還正式把它确定為一個“國定節假日”。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宋人七夕乞巧圖》局部(圖/網絡)
然而,在到處彌漫着市井商業氣息和奢靡享樂之風的宋朝,七夕這個傳統上總是觸動文人騷客們離愁别緒的日子,卻被賦予了全新的社會性含義。在宋朝的城市裡,七夕節忽然成了一個各色人等一擲千金的快活和俗氣的時刻,一掃過去一千多年裡的那種感傷與詩意。
這是曆史上它第一次被大衆社會和市場力量所包裝和改造,而我們今天正在經曆的,則不妨說是對七夕的第二次市場化改造。
相比之前,宋代留下的關于七夕節民俗的描寫要多得多。篇幅所限,我在這裡摘錄三段。一是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
七月,七夕。
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州西梁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内,皆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裝欄座,或用紅紗碧籠,或飾以金珠牙翠,有一對直數千者,禁中及貴家與士庶,為時物追陪。又以黃蠟鑄為凫雁、鴛鴦、鴻鹩、龜、魚之類,彩畫金縷,謂之“水上浮”。又以小闆上傅土,旋種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皆村落之态,謂之“谷闆”。又以瓜雕刻成花樣,謂之“花瓜”。又以油面糖蜜造為笑靥兒,謂之“果食”,花樣奇巧百端,如捺香、方勝之類。若買一斤,數内有一對被介胄者,如門神之像。蓋自來風流,不知其從,謂之“果食将軍”。又以菉豆、小豆、小麥,于磁器内,以水浸之,生芽數寸,以紅、藍彩縷束之,謂之“種生”。皆于街心彩幕帳設出絡貨賣。
七夕前三五日,車馬盈市,羅绮滿街。旋折未開荷花,都人善假做雙頭蓮,取玩一時,提攜而歸,路人往往嗟愛。又小兒須買新荷葉執之,蓋效颦“磨喝樂”。兒童輩特地新妝,競誇鮮麗。
至初六日、七日晚,貴家多結彩樓于庭,謂之“乞巧樓”。鋪陳“磨喝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線,或兒童裁詩,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謂之“乞巧”。婦女望月穿針,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内,次日看之,若網圓正,謂之“得巧”。裡巷與妓館往往列之門首,争以侈靡相向。(“磨喝樂”,本佛經“摩睺羅”,今通俗而書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七夕”)
按其自述,孟元老從十多歲起就在開封生活,靖康後在南宋度過餘生。這部《東京夢華錄》是他在宋高宗紹興中期寫的,細緻地回憶了北宋末年東京的市井繁華。
▲電視劇《夢華錄》中展現宋代市井繁華的場面(圖/視頻截圖)
二是吳自牧的《夢梁錄》:
七月七日,謂之“七夕節”。其日晚晡時,傾城兒童女子,不論貧富,皆着新衣。富貴之家,于高樓危榭,安排筵會,以賞節序。又于廣庭中設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鬥列拜,次乞巧于女、牛。或取小蜘蛛,以金銀小盒兒盛之,次早觀其網絲圓正,名曰“得巧”。内庭與貴宅皆塑賣“磨喝樂”,又名摩睺羅孩兒,悉以土木雕,更以造彩裝裥座,用碧紗罩籠之,下以桌面架之,用青綠銷金桌衣圍護。或以金玉珠翠裝飾尤佳。又于數日前,以紅熝雞、果食、時新果品互相饋送。禁中意思蜜煎局亦以“鵲橋仙”故事,先以水蜜木瓜進入。市井兒童,手執新荷葉,效摩睺羅之狀。此東都流傳,至今不改,不知出何文記也。(吳自牧:《夢梁錄》卷四“七夕”)
三是周密的《武林舊事》:
立秋日,都人戴楸葉,飲秋水、赤小豆。七夕節物,多尚果食、茜雞。及泥孩兒号“摩睺羅”,有極精巧飾以金珠者,其直不赀。并以蠟印凫雁、水禽之類,浮之水上。婦人女子,至夜對月穿針,餖飣杯盤,飲酒為樂,謂之乞巧。及以小蜘蛛貯盒内,以候結網之疏密,為得巧之多少。小兒女多衣荷葉半臂,手持荷葉,效颦摩睺羅,大抵皆中原舊俗也。七夕前,修内司例進摩喉羅十卓,每卓三十枚,大者至高三尺,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龍涎佛手香制造,悉用镂金珠翠,衣帽、金錢、钗镯、佩環、真珠、頭須及手中所執戲具,皆七寶為之,各護以五色镂金紗廚。制阃、貴臣及京府等處,至有鑄金為貢者。宮姬市娃,冠花衣領,皆以乞巧時物為飾焉。(周密《武林舊事》卷三“乞巧”)
吳自牧和周密都是宋末元初人,《夢梁錄》和《武林舊事》都是回憶南宋行都臨安景緻風物的筆記小說。
宋代留下了大量文人筆記,普遍認為,它們對于後世了解宋代社會生活有着無可替代的重要參考價值,而《東京夢華錄》、《夢梁錄》和《武林舊事》等幾部又是其中對研究宋代都市商業文化價值尤高者。
我們從這幾段文字中獲得的第一印象是,到了宋代,七夕,忽而就從清雅高冷的天宮來到了熱鬧世俗的人間。如果與漢魏六朝隋唐的那些詠七夕的文學作品做一下比較,這種反差就更加令人難忘。
03
這些宋人筆記中關于七夕節的描述還告訴我們以下信息——
首先,這是一個活動項目豐富多彩、應時物品名目繁多的節日,其主要内容自然不外是吃喝、玩樂、觀賞、串門。人們之間往往還競相誇耀新奇、攀比花費,就連瓦子勾欄和青樓妓館這類歌舞聲色場所也不甘人後,在七夕節裡大顯身手……總之呈現出濃厚的商業意味。
而且,從《東京夢華錄》的記載來看,人們歡度這個節日還不僅限于七月七日當天,而是早在之前好幾天就開始預熱了。更可見這個節日在人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另外,在宋太宗的诏令昭告天下一百多年以後,就在天子腳下的東京城裡,許多人好像仍然分不清楚七夕節的“正日子”究竟應該是七月初六還是七月初七。
第二,這個節日的主要文化含義無疑是“乞巧”,所以它也常常幹脆被稱作“乞巧節”。應該說,七夕乞巧的風俗并不是從宋朝開始的,大概早在南北朝時就有了。唐代大文豪柳宗元曾專門寫有一篇題為《乞巧文》的散文賦,雖說主題是諷刺阿谀逢迎、投機取巧的官場醜态,但文中對七夕乞巧的風俗記述很是詳備。
▲故宮博物院藏清代任頤的《乞巧圖》(圖/網絡)
但與之前的不同之處在于,宋代七夕節的乞巧範圍已不限于婦女祈求心靈手巧、善為女紅了,還增加了童子裁詩之類文化内容;乞巧祭拜時的陳列品也不僅有針線(以及置于一隻盒子裡的小蜘蛛這樣的象征物),還有筆硯等文具。
這與社會環境的變遷密切相關,宋朝的基本國策是“崇文抑武”,一方面,伴随着世襲門閥的沒落,平民出身的士大夫地位上升,社會流動性大大增強;另一方面,科舉制度經過四五百年孕育和發展,在有宋一代臻于成熟,各層級科場生員錄取人數驟增,普通人通過讀書和科舉改變命運、甚而飛黃騰達的機會也大大增加。于是,但凡有一點經濟能力的家庭,都懷着望子成龍的迫切願望,這種社會風氣悄悄改變了七夕乞巧的内涵。
但最具諷刺意味的是,七夕節到宋代被添加進了那麼多繁雜紊亂的新含義,唯獨卻仿佛不再容得下男女相思的愛情元素。
第三,宋時的七夕節離不開一件重要的道具——一種名叫“磨喝樂”的泥塑小孩兒人偶,上面引述的三條宋人筆記都提到了它。我還從其他一些宋人的詩詞和筆記中也看到過對“磨喝樂”的描述,可見它在宋時七夕節裡的主角地位。不過這大概也不是宋人的發明,有人認為,唐朝時民間便有供奉和互贈泥偶的風俗。
▲湛江博物館館藏的“泥孩兒”(圖/網絡)
“磨喝樂”究竟代表什麼意思?我從文獻中查到三種不同的解釋,當然都源自佛教。
根據孟元老自己在《東京夢華錄》“七夕”條文後的注釋,“磨喝樂”是佛經中“摩睺羅”(梵文為Muhūrtu)的民間異稱。唐代高僧釋道世所撰的早期佛學類書《法苑珠林》卷三有這樣的釋義:“一息為一羅婆,三十羅婆為一摩睺羅,翻為一須臾,三十摩睺羅為一日夜。”也就是說,摩睺羅是佛學中的一個時間度量,精确來說等于我們現在的48分鐘。人們用到它時,常常是指“須臾”、“極短時間”……
然而這個佛學中抽象的時間單位又是如何轉換為具象的人形,并與七夕扯上關系的呢?頗令人費解。
我在這裡嘗試作一個勉強闡釋:
關于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傳說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漢末、魏晉南北朝時代,恰好也正是來自印度的佛教在中原大規模傳播的初期。而漢亡後數百年間,天下長期分裂,政治統治混亂,社會秩序失範,傳統儒學失勢,那一時期士大夫群體中彌漫着世事變幻莫測和人生禍福無常的虛無玄學思想。七夕的傳說中亦不無這種消極悲觀情緒,于是人們就順手将佛學中指代時光稍縱即逝的“摩睺羅”這個概念拿來,借以感歎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會之短暫和易逝。
第二種解釋說,所謂“摩睺羅”是佛教中的一個神明,這似乎更符合泥塑偶像的一般邏輯。近人丁福保編纂的《佛學大辭典》有【摩呼羅伽】條,雲:
“Mahoraga,莫呼羅伽摩,舊曰休勒,摩睺羅伽,新曰莫呼洛伽,摩護啰誐。八部衆之一。大蟒神也。胎藏界第三院之一尊,釋迦如來之眷屬也。是為大日如來普門示現之一法門身,一類衆生,因此法而遂得到于一切智地……”
按它的說法,“摩睺羅”大約是佛教密宗裡的一個神明,生就人形蛇首,與智慧有關。丁福保的《佛學大辭典》【摩呼羅伽】條還辨析了幾種關于這個佛學名詞的理解,而被它認為是訛誤的。
有人根據Mahoraga這個來源認為,“摩睺羅”被世俗以為是“靈巧”的代名詞。這倒的确比較匹配七夕乞巧之用。
第三種解釋認為,所謂“磨喝樂”,是“化生”之意,做成泥偶就是送子的祥物。清人張爾岐《蒿庵閑話》卷一便說:“或曰:化生,摩侯羅之異名。宮中設此,以為生子之祥。”著名詩人楊萬裡也有《謝餘處恭送七夕酒果、蜜食、化生兒》詩二首,其中一首為:
踉跄兒孫忽滿庭,折荷騎竹臂春莺。巧樓後夜邀牛女,留鑰今朝送化生。節物催人教老去,壺觞拜賜喜先傾。醉眠管得銀河鵲,天上皈來打六更。
楊萬裡是南宋前期人,他在這首詩裡記錄的應該是十分真實地反映了宋人過七夕節的過程和細節。
宋代社會生活世俗而實用主義,将“磨喝樂”理解為化生,也就是祝願早生貴子的吉祥物,就算是以訛傳訛,顯然也是符合當時大多數人的普通認知和期望的。何況上引《東京夢華錄》中還記載了東京市民在七夕時的“種生”風俗。隻是“摩睺羅”這個佛教專門術語是如何演變成送子祝願的?而送子的祝福又是如何被塞進七夕這個清雅哀怨的節日的?這兩處跳躍都有點大,也都很讓人不得其解。
我看到過其他一些南宋筆記裡也有當時人對此的評論,也多是“蓋其為中原舊俗也”……之類語焉不詳的推測,與《夢華錄》和《武林舊事》所說的“此東都流傳,至今不改,不知出何文記也”、“大抵皆中原舊俗也”相差無幾。既然身在其中的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八九百年以後的我們就更不可能一探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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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宋朝人來說,七夕就是個筐,隻要樂意,什麼都可以往裡裝。作為一個古老的文化記憶,經曆了近兩千年演化變遷之後,七夕這個節日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到宋代時攀升到了頂峰。而在這一過程中,它的原初文化含義也變得面目全非,幾乎不可辨認。
商業總是按照自己的邏輯來塑造文化,正如21世紀的商業也在重塑新的七夕風俗。
一個有趣的對比是,在今天,很多主流聲音支持将傳統七夕節塑造成所謂“中國情人節”,其用意無非是想以此同洶湧而來的西方文化相抗衡,具有“中華文明複興”的有意識追求在裡面。而唐宋時代的中國人在過一個古老的傳統節日時,卻令人不解地借用了“摩睺羅”這麼一個典型的外來文化符号,作為它最主要的道具。這或許就是真正的“文化自信”吧,自信到了無意識、無所謂。
繼宋之後的元代延續了宋代政治上對商業貿易的大力支持,但在制度和文化各方面都粗鄙化和野蠻化了許多。元朝時,七夕節在江南地區基本維持了宋時風貌,但那隻是一點餘緒了。明清以後,中國的精神世界日益内向,社會生活日益刻闆,七夕,這個曾經一年一度攪得汴京滿城興高采烈的良辰佳節,漸漸被淡忘在了時光的灰塵中。
▲上海博物館藏清代丁觀鵬《乞巧圖》(圖/網絡)
中國曆史上,這樣的節日其實還有不少,像寒食節、中元節等,都曾是一年中數一數二的重大節日。如今它們都已無人問津,也許是在蟄伏中等待着下一次被喚醒,被“創造性轉換”。它們的所有内在元素都完好無損,就看有沒有那樣的機緣巧合了。
節日,就是記載了文化興衰沉浮的化石。
▲故宮博物院藏清陳枚《月曼清遊》(圖/網絡)
宋代的文人墨客們也像今天的很多知識分子一樣,頑強抵抗着市井小民将七夕這個審美陳義高潔的傳統節日商業化和庸俗化的努力。幾乎所有重要的宋代詞人,如歐陽修、蘇轼、李清照……都有歌詠七夕的詞作傳世。他們在自己的詩詞中繼續抒發着千百年來的離愁。
天才的藝術家宋徽宗趙佶在一首《宮詞》(徽宗的七言絕句詩集)中如此表達自己在七夕之夜的想象和期盼:
洞箫聲歇酒初闌,星鬥凝輝宇宙寬。唯有真仙為侶伴,夜深同倚玉闌幹。
這首詩的格調和意境高遠而不俗,在那一刻,這位亡國之君大概是把自己幻想成了一千多年前與西王母在七夕之夜相會的漢武帝。但在千裡之外,女真人的馬蹄聲和戰鼓聲已經隆隆響起,而他注定不會擁有自己的衛青和霍去病。
在古往今來所有吟誦七夕的詩詞歌賦中,北宋末年婉約派大家秦觀的《鵲橋仙·纖雲弄巧》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唱: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鵲橋仙”這個詞牌是北宋時所制的新聲,據說為它填第一首詞的是一代文宗歐陽修。用這個調子來寫七夕,詞曲真可謂天衣無縫。蘇轼也曾依此寫過一首七夕詞,但即便這位曠古大文豪,也寫不過自己的得意門生。
秦少遊這首詞寫的依然是天上的牛郎織女,抒發的情感卻明顯屬于地上的男男女女。這就是宋人的精神世界,與漢唐時代的中國人相比,他們不再有曾經的豪邁、雄闊與蒼涼,他們深情、細膩而執着。
從“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最終抵達“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關于七夕的古老神話也從“天上的愛情”下降為“人間的愛情”,并終于完成了到“你我的愛情”的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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