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婉婷在醫院繪制牆畫。
董婉婷在醫院創作的畢業設計,梨子上記錄着她被隔離至今的日期。
患者組成的志願者小分隊與醫護人員合影。
董婉婷在醫院創作的畢業設計,膠囊表面寫着她的病中日記。受訪者供圖
22歲的武漢女孩董婉婷曾手寫下遺書。這位新冠病毒感染者當時走不了路,昏睡一天,醒來後去摸索紙筆,感覺自己正直面死亡的臉孔,在恐懼中落淚。
2020年1月20日,她開始咳嗽、發燒。肺部CT影像是磨玻璃狀陰影。她跑過3家醫院共計9趟,居家隔離一周半,集中隔離11天,做過4次核酸檢測,在重症病房治療19天,每天吞藥40片,有一天抽了11管血做檢查。
她所在的城市也宣布了“戰時”,來自全國各地的超過4萬專業醫護人員加入了戰鬥。
3月10日,董婉婷的檢查結果達到出院标準,轉移到隔離點,核酸檢測不“複陽”就能康複回家。在這場求生的征途中,年輕的大四女孩找到了很多答案。
死亡的陰影最初表現為不确定性,悄然出現在生活裡。 董婉婷不清楚從什麼時候起,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大,撐滿悶痛的胸腔:我是不是也感染了?
她的庚子年始于一場高燒,睜開眼零點已過,量體溫,38.8攝氏度。
發燒時,她感覺身體沉重,痛覺尖銳。她疲勞,卻連着幾晚難以入睡,肌肉骨骼都在疼,尤其是後腰。器官出問題後存在感強烈,那是一種難以向健康人描述的難受——她能感到一邊的肺泡似乎沒有另一邊舒展。高燒幾天,潛伏幾天,又更猛烈地襲來。中途是腹瀉。
下電梯時她遇見快遞員,對方沒有口罩。她送了一個,“怕傳染一個辛勤工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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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她起了個大早,又到同濟醫院。病人不算多。她終于做上了胸部CT。下午拿到結果:雙肺磨玻璃影。她沒有哭,甚至沒有表情變化,手是抖的。
等結果的4個小時内她回家吃飯,看了一會兒電視劇,主人公好像又解決了一個大難題。這段時間她循環播放這部電視劇,平闆電腦24小時接着電源。哪怕自己在做其他事情,也需要角色對白的聲音填補生活背景。
同濟醫院開了3針點滴,她沒打上第3針。1月25日,武漢市中心城區實行機動車禁行管理,她出不了門了。
在醫院輸液時,她默默觀察着四周的人,回家後記錄在日記裡。她目睹了一場分别:女人帶着五六歲的兒子站在一邊,男人在另一邊。男人叫了一聲:“兒子!”小男孩懵懵的,而女人動了動嘴,終于沒有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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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對夫妻對話:“專家說打白蛋白(或為免疫球蛋白針劑,說話者不知道正确名稱——記者注)或許有效。”“幹嗎啊,這得花多少錢。”“傾家蕩産也得救你的命。”
幾個月前,董婉婷對這一年的期待是畢業設計和研究生申請。當時她不知道,大小僅相當于十萬分之一粒芝麻的新冠病毒正在悄然飄蕩。
很久以後,她才感覺與這座生養自己的城市命運相連。1月23日,她開始高燒的第二天,武漢“封城”了。在武漢市确診病快速增長時,她的病情加重進入隔離,2月17日作為重症患者入院治療。3月來臨後,她的情況有所好轉。武漢市新增确診病例首度跌至兩位數。
武漢雷神山醫院也開始使用,當天交付1600張病床。這一天,她接到了一個通知她轉移的電話。到達硚口區隔離點時已是傍晚,這裡征用了武漢市第一職業教育中心的宿舍樓。
從一樓大廳往外望,她能看到一輪圓月。上下樓幾趟,天色越來越濃重,而“月亮一直在那裡”,碩大、金黃、很好看。她想起來,這一天是元宵節,春節過完了。
到隔離點的第一天,工作人員指引董婉婷到一樓的儲備間領取被褥等物資,沒有陪同她上樓,房間任她挑選自行入住。這個隔離點頭一天才開放,她屬于第二批住戶。
她從底層開始找起,因為離一層的工作人員越近,“越方便呼救”。其他病人顯然思路一緻,她一路找到五樓才見到空房。
這裡很安靜,她偶爾聽見走廊裡不知是哪一間的住戶在咳嗽,“咳得幾乎要背過氣”。
如果不考慮身體系統裡的病毒,一切仿佛大一新生入學。她跑上跑下,領東西送回房間,鋪床燒水。房間四四方方帶小陽台,被套床單是折痕嶄新的藍色格子布。
為病人安全起見,隔離點的門不允許關閉,門鎖鎖舌處包着毛巾防止自動帶上。小樓立于開發區中,四周一片曠野,風灌進樓來,尖嘯着,門也砰砰應和,”簡直像交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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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董婉婷看見窗外由暖黃轉為青白,鵝毛大雪降下來。
從第一聲咳嗽到住進隔離點,她始終沒有把病情告訴媽媽。得病的女兒認為有必要保護自己的母親。公共交通停了,媽媽沒有車,無法實際幫上忙。她覺得,告訴母親,隻會讓她感到無能為力,白白擔心。疫情則将她和爸爸逼到一起,她發現自己得到了機會更新父女的相處模式。她不隐瞞自己來自一個“不太完整的家庭”。父母在她幼時離異。父親再婚,又有了一個女兒。母親辛勤工作,她幾乎由外婆帶大。
這個冬天以前,父女隻在年節見面。已經長大的女兒和中年的父親已不再發生矛盾,他們維持着彬彬有禮的距離。這一次,董婉婷将自己的身體狀況告訴了父親。後者有私家車,能接送她往來醫院,車窗外是越來越空曠的武漢。
董婉婷一度不想再去醫院排隊了,她感覺到徒勞無功,而身體越來越吃不消。父親則強烈反對,總逼她打起精神再跑一趟。他想救女兒,以他習慣的那種獨斷的方式,兩人常為此發生争執。其中一次矛盾爆發于兩人的通話中,争到中途,女孩聽到,父親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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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董婉婷此生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眼淚。她發現爸爸竟能在哽咽的同時幾乎不受幹擾地繼續輸出自己的觀點。
這一刻,兩個人豐沛的情緒讓她“震撼”又“痛苦”。她意識到:天哪,爸爸愛我。
在漢陽同濟,聲音和光又回來了。即使到深夜,醫院的燈也不會完全熄滅。
她能聽見醫生護士穿防護服在走廊來來去去,那是一種類似揮舞塑料袋的聲音,腳步沉重,但這讓她安心。
到達醫院後,她給媽媽打電話,告訴她自己确診新冠肺炎,已經住院。媽媽讓她好好養病,語氣裡沒有驚訝。董婉婷突然感覺到,媽媽可能很早就猜到女兒的情況不對,媽媽都知道。
住院的頭幾天裡,她幾乎日夜昏睡。治療的藥物帶來副作用,嘔吐、惡心。慢慢地,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醫生告訴她,在她身體内,年輕的免疫系統正在藥物幫助下與病毒對抗。
她開始發現,自己“骨子裡終究還是一個武漢人”。武漢人執着,而她如此執着于活下去這件事。眼前的一切都讓她覺得驚喜:窗外的天空,牆上的日影,包蘋果的硫酸紙透過光線的好看顔色。這是她第二次體會這種驚喜。
繞着梨子的果柄,她一圈一圈寫下日期,從發病到如今活着的每一天。她一天要吞下40多片藥,摳出一闆膠囊,在表面寫下自己的隔離日記,又小心塞回去。還有一顆藥,她在上面畫了一隻小小的蝙蝠。離開隔離點去醫院的夜裡,導師告訴她:每個人都做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這個世界就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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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複咂摸這句話。醫院在病人中招募志願者協助護士,她猶豫了一整天才去報名。對方很高興:你是第一個。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舉動。得病之前,她花了兩年才做好心理建設參加班級聚會。她仍舊内向,緊張于人與人的聯系,但她已經開始體會到自己需要這種聯系,并感謝它。
志願者大多都是年輕人,她們在身體狀況好時盡力協助護士,幫助減輕她們雜事上的負擔。婦女節的時候,董婉婷收到落款為“A10病區全體的醫護工作者”的信,寫在大紅紙上,祝“我們科的小美女早日康複”。随信還有一朵玫瑰花、一盒巧克力。
她們制作了一檔音頻節目,在醫院的廣播系統中播出。董婉婷負責組織人員。第一期節目裡,有年輕人說:除了生死,沒有大事。
武漢的春天如約來了,馬于飛感覺到氣溫上升,忙碌時襯衣外罩一件夾克就夠了。他所在的隔離點,疑似病例大大減少,入住者身體狀況普遍不算太差。
大四學生董婉婷每天都在操心畢業的事情。她計劃出國深造,但雅思考試已經推遲,申請學校時需要的作品集還沒來得及整理。
走出醫院時,她還穿着那身50天沒換的粉紅色羽絨服。她位于A10病區的床位空了,病區的牆上留下她和志願者夥伴們的牆畫:一隻戴着口罩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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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前,醫院經過緊急改造,牆面刷了一遍白。她給醫護寫了一封“出院信”,因為慎重,寫了3遍,“那些難以想象的艱難,除了你們,誰又知道呢……這個生病的武漢,因為有你們,才有解藥。”
她接着寫道:“不要麻木!……真實,我們誰也不能逃避它,面對是唯一的解答。”
她還是會時時想起外婆,她的“家家”。外婆術後,她一度擔心老人的身體。但一年又一年,老太太堅挺着,照顧孫輩,準備着日日三餐。“心大”,“一個典型的武漢人”。
還是有一點不一樣。每年春節前,武漢家庭要腌魚腌肉灌香腸。這是體力活兒,也是外婆的拿手好戲。手術後,老人再也沒做過了。
董婉婷覺得這場疫情永遠改變了自己,她“變得更勇敢”了。
對于那個困擾過自己的宏大問題,她暫時有了答案。或許,她搞錯了順序:“以前我老在尋找生命的意義,因為我覺得,生命要有意義,然後才會有力量。現在我認為,生命本身就是力量。”
來源:快看漫畫 作者:@Easy武漢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城市”,而她此刻期待有一天離開,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那是22歲的她寫在遺書中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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