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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說:“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謀的是道,而不是衣食。耕者——那隻知謀衣食的,反而常常餓着肚皮;學者——那隻管謀道的,反而常常得到俸祿。所以,君子所憂,是道而不是貧。
對這話的理會,其實是有三個層次的:謀于人,謀于理,謀于天。分别對應的便是:小人器量,中人器量,大人器量。
謀于人之小人器量的第一個層次,是把“君子謀道不謀食”,隻看做德行。對此他承認和接受,也知道好,但到底覺得高不可攀,到底把謀道和謀食看作了兩件事,謀道是謀道,謀食是謀食,于是謀食既不足,便隻管謀食去了。很多人都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卻不知隻是在謀道與謀食之間,有個理的鴻溝自己跨不過去,不過是自己智淺而無能。自知而認了這無能還好,可惜多的是自以為有能而上蹿下跳的。于是他們眼中看到的就隻是細節和表面,見到的就隻是各色人、各類事,所做的就隻是人與人間、人于事上的蠅營狗苟、計較盤算,還自以為有人際手腕、做事聰明,到底也隻能因小失大、流于表面而已。于是衆生碌碌,多是“耕也,餒在其中矣”的,辛苦奔波而常常饑餓。一句話道盡的,便是衆生百态。
謀于理之中人器量的第二個層次,是明白謀食不過是謀道的附屬,是在謀道的過程中順便帶來的,不須别費心而自能源源不斷。什麼意思呢?就是世事皆有其理,他隻管盯着這理,搞明白這理,然後按照這理去做。如此便能排除很多細節和人情上的幹擾,而不失根本和大局。這便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真義所在,而不是你去裝個樣子,或者強迫自己硬來。而天道運行自有其理、自循其理,你明其理而循其理,自然就能由道之因而得道之果,自然就能得其大與得其久。在這裡,明理等于明勢,循理等于順勢,如何不是大謀略。這便是“學也,祿在其中矣”,不求而自得,豈是說教,真實不虛。
世間之人,第一層次的是絕大多數,第二層次的已經是極少數。人們所謂的那些成功者,便多屬此類,盡管做得極緻徹底的并不多,因為理之了解與透徹并不那麼容易,人也終究是有弱點的。這些人,你細了解便自能知道他們都在謀理謀勢,他們也都有着不急着要成果而關注更大、更遠的底色,他們也都說過賺錢是順帶的之類的話,所以是他們成功了,不懂的人才以為是托大。雖然也有些人是靠着鑽營和機遇暴發的,但往往反噬劇烈、速生速滅,很難有例外,“德不配位,必有災殃”終是天律。對于普通人,對于世間的安身立命,人們能企及和趨向的,就是這一層次,剩下的全看你自己。這裡能說的,也隻是如此之人,應具備和修煉的兩項根本素質與能力。
一自然就是明理力。這點則來自學習力和獨立思考力,缺一不可。因為人有兩大缺陷,首先是“局限”,不斷學習,不斷保持學習能力,則就是破除局限的唯一道路,否則必然就是封閉固化。學習力的本質,正是為保持一種開放性。儒家那麼重“學”,五經之首的《易經》本于生生不息、變化日新,道理便在這裡。另一大缺陷是“隔膜”,這也是更根本的,就是再好的道理、再多的道理,即使你明白,用處也是不大的,而必須消化于自身,成為你自己的,才可以。也就是這些道理必須融入你、從你這裡轉一圈,成為一個新東西再發出來,才對了,才能轉成你用它,否則終是它用你。生動點說,就是每個人都是觀照世間的一盞燈,每盞燈都有每盞燈的顔色,隻有世間萬事萬物通過你這盞燈打上統一的顔色,萬事萬物對于你也才能統一起來,你才能說:我看見了,是我看見的。都是燈光,即是佛性無異;各有其色,所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根本的兩件大事,找到自己的本性之外,就是發現自己的顔色。這就是獨立思考力之“獨立”二字的重要性和關鍵性,而有求知熱情的很多,懂得自立的卻很少,于是根本未立,便注定滿盤失算。
孔子問子貢:“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你以為我是學得多才懂的嗎?孔子一向主張學,自況一生進境便是從“志于學”開始,誇贊自己最心愛的學生顔回也是許以“好學”二字,博學而多識也幾乎是所有人心中的常識。所以子貢當然回答“然”,當然是的;還覺得奇怪,問“非與”?難道不是嗎?孔子卻答:“非也,予一以貫之。”确實不是的,是因為我有那個“一以貫之”的東西,學的目的就是建立這個東西,然後靠這個東西去貫通所學。這個東西,即是鍍上你之本色的公理。一切智者,也無不是靠着這個東西,是否博學多識倒是次要的。不見《壇經》裡,六祖對學人道:“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字我是不認識的,書我也沒讀過,但其中的道理,你盡管問。我自己對此也是體會頗深,我讀過的東西其實遠不算多,但早就有了這個東西,盡管一直在打磨。所以古人的材料拿過來很快就能用,因而能寫各類東西給大家看,其真實不虛,我還算有些資格給大家打保票。
二便是無情力。所謂無情,并不是教人丢掉作為人的溫情與人味兒,更不是教人冷酷冷血。而是說,當我們循理而行時,會出現很多人情上的幹擾,不論是自己之情緒還是與他人之人情牽絆,人往往于此迷糊、委屈、妥協進去了。而無情,說的就是要舍棄這些悖于理的東西,保持心中清醒而果斷放棄或避開。這不一定是對抗,不是迫不得已,最好是心中清楚而一笑而過、默而不言,隻管堅定于理上。類似情境大家都沒少體會,所以一定知道要做到顯然是需要力量的,心的力量,所以我叫做無情力,這亦是“小不忍則亂大謀”的真義所在。無情所無的這些情,當你去審查,也确實多是小情、妄情,而不是大情、真情。大情真情反而是與天理同在的,正是明理循理的底子所在,孔孟所以稱為“仁義”,王陽明所以稱為“良知”,宋儒所以以之為“天理”,一句話:道德即真理,絕非兩件事。要沒這個底子,反而才要警惕,說明你必定理還未透,要麼路走偏了要麼層次還淺,要心中有數。總之,明理力是能力,無情力則是執行力。
謀于天之大人器量的第三個層次——最高的層次,便正是聖賢祖佛的事業。他們也是謀于理,但謀的是終極之理,是究竟和徹底的天理,所以叫謀于天。對于儒家,這便是易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所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孔子如喪家之狗奔波一生卻一事無成,後世無數仁人志士亦以此心前赴後繼,愚人與功利之徒才會說他們不懂順勢、執著強求。你若從他們所謀是天理,他所行是千秋萬世不易之事業,你從這裡看,還會這樣覺得嗎?得失成敗,在這裡反而是最不重要的東西,反而才是逆勢與執著之所在,所以才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儒家最深的一句話,便是易之“聖人洗心,退藏于密,吉兇與民同患”,真懂了才知道,這吉兇與民同患,乃正是吉兇與天同患,正是天人合一境界。其所立的退藏入密處,正是無相天道;其所出的與民同患裡,正是生生天道。這才叫無上事業,無上謀略。故禅宗古德雲:“學佛乃大丈夫事,非王侯将相所能為。”儒家何嘗不是如此。這不僅是覺悟的深度上,亦是事業的廣度上。佛聖事業,乃是深不見底、廣大無邊的事業。
佛家也同樣如是,《楞嚴經》中說成道有“二殊勝”:“一者,上合十方諸佛本妙覺心,與佛如來同一慈力”,禅宗所謂“向上一路”,這便是那退藏入密處;“二者,下合十方一切六道衆生,與諸衆生同一悲仰”,所謂世世菩薩行,這便是那生生事業處。儒釋之不同,不過是一個側重事上擔行,心性修養決定有但隐而不發;一個側重心性開化,世間事業決定有但隻取根本。所謂世道與人心,到底都是要擔當的,到底都是需要着重擔當的,故兩家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别”,又“道并行而不相悖”。至于道家,取的是純然的局外人、旁觀者站位,老莊道家的隐士們當然是如此,即使是黃老道家的法家子與謀士們盛世立法度、亂世定亂局時,也是這種冷漠清醒的感覺。但這是另一種擔當、事業和謀略,是陰陽兩道外的中道。就像世事紛亂,想到世間還有執法如山的公道守衛者,我們會覺得踏實;世人迷亂,想到山中還有超越一切的隐士,我們便有莫大安慰。這一層次的人,色身的“餒在其中”,多多少少終是困頓,至少不會多富貴,幾乎就是宿命,因為世出世間是兩套道理,而且往往沖突,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必要有取舍。他要富貴了才說明有問題,很可能就是騙子。而他的法身,卻真正是“祿在其中”,富有天地,還有比這更大的富貴嗎?這才是真正的坐擁“天下”,這才是真正的“天子”。
人在困頓時,在取舍兩難時,在不上不下時,在進退失據時,最好能自問一句:我是要與天謀,還是與人謀。我于此受益良多,還在路上,分享諸位。
這個層次,說起來與平凡衆生太遙遠,因為遠遠超越第二層次,而衆生第二層次走到盡頭的都幾乎沒有。而就算在第二層次做到極緻,也可能與這個層次無緣——緣,在這裡的确是極重要的。但同時也極近,因為這個層次其實并非層次,一、二層次與這一層次,其實就是人們通常所謂的世間與出世間。而六祖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出世間不離世間,乃是古德們的一緻公論,它們之間不過隻是一層窗戶紙,最詩意的表達,便是陶淵明的“心遠地自偏”。真出世,是心出世,而不是人出世;真入世,是人入世,而不是心入世;必在世間,而與在無關。得了的人,不過是自帶桃花源,而行走紅塵間。桃源不失,紅塵不息,便正是那與天同謀的佛聖事業。三教不同之路,不過是不同之氣質。
人在江湖,而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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