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上不列颠泰特美術館的石階還未推門,一旁西裝革履的非裔保安笑容燦爛給出tips:“是去看觀念藝術的吧?别忘了拿一個免費的橙子!”
走進“不列颠概念藝術1964-1979”回顧展的玻璃門後,我就看到了展廳中央堆疊成金字塔形狀的3303個橙子,這就是讓保安哥哥印象深刻的觀念藝術史開山作品之一:南非藝術家Roelof Louw完成于1967年的《靈魂之城(橙子金字塔)》[Soul City(Pyramid of Oranges)]。
Roelof Louw,Soul City (Pyramid of Oranges)
當年該作在倫敦藝術實驗室(London Arts Lab)首展時,堆了5800個橙子,任觀衆取吃。兩天後,整個裝置崩塌。因為兩年前,泰特現代美術館花了三萬英鎊,買下該裝置藝術作品。與此次展覽一樣,觀衆們可以任意取下上面的橙子。大家一邊剝下橙子皮,一邊對着慢慢縮小的金字塔,可以去思考Roelof Louw所提出的命題:水果腐敗,時間流逝,朝生暮死。
策展人安德魯·威爾遜(Andrew Wilson)讀着手中塗滿字的小紙片:“觀念藝術是用來提問藝術價值的藝術形式。四十年過去了,它逐漸被接受。”這個觀念藝術回顧展從4月12日展出至8月29日。不列颠泰特美術館說,以後每周會檢查一次橙子有沒有壞掉,并且會“翻新”金字塔。
《觀念藝術在不列颠,1964-1979》展覽現場
“觀念藝術”是什麼?定義其實一目了然:藝術作品背後的概念比完整的藝術内容更重要。
在預展上,策展人威爾遜特别點出了觀念藝術産生的時代背景:在工黨領導人哈羅德·威爾遜任英國首相期間的六十年代直到撒切爾上台之前,英國大批年輕人開始提問:“藝術是什麼?”他們看不慣現代主義前輩居高臨下的“精英”形象,對現代派作品中的抽象語彙也失去了耐心。這些人之中的大多數首先從倫敦中央聖馬丁藝術設計學院開始發聲。幾乎同期,4位在考文垂教藝術課程的年輕人特裡·阿特金森、邁克爾·鮑德溫、大衛·本布裡奇和哈羅德·哈瑞爾發起組成了“藝術語言小組”(Art & Language),并辦起了同名刊物,專門探讨觀念藝術的理論問題。
Art & Language刊物
中央聖馬丁是朋克和新浪潮樂團的發源地,這裡也是觀念藝術的實驗室:理查德·隆、吉伯特與喬治,還有在此任教的安東尼·卡羅(Anthony Caro)及其學生菲利普·金(Philip King)和貝瑞·弗拉納根(Barry Flanagan)等人,當年對觀念的興趣都超過了物件本身。他們傾向于需要依賴時間和空間去操作的藝術,社會環境是這些藝術創作的重要語境,不得無視其存在,而要與之做互動。
比如,通過《橙子金字塔》,Roelof Louw走出了當代藝術史上激進的一步:将原先由藝術家控制的藝術創作部分交給了觀衆。
觀念藝術的素材普遍表現出藝術家對于日常物件的興趣,以及當中反成熟、反精美的審美導向。瑪格麗特·哈裡森(Margaret Harrison)常用藝術作品強烈表達為工人和女性争取權益的政治主張。1975年底,“同工同酬法案”出台,她開始與為居家工作者争取權益的機構在倫敦一起工作了兩年,期間采訪了幾位計件工人,并創作了“居家工作者”(Homeworkers):帆布上很滿,堆砌着各種工作用具:手套、别針、紐扣等等。每樣工具兩側标有産品銷售價格、制作所用的時間,以及這些産品制作者得到的酬勞。帆布的最上面畫了幾雙手,象征着計件産品背後的辛勞汗水。
Margaret Harrison, Homeworkers
而基斯·阿奈特(Keith Arnatt)于1971年創作出11張黑白照片:《作為撤銷行為的藝術》(Art as an Act of Retraction),每一張照片裡,藝術家都在吃下印着一個單詞的一張紙。
Keith Arnatt,Art as an Act of Retraction
這種在藝術創造中對抗技巧的始作俑行為,可以追溯到1917年杜尚在小便池上簽上大名而成的“泉”。觀念藝術在英國從來沒有集中發生過,更像是每個藝術家各自的“口袋運動”,可這股風潮也刮遍了英國各地,并傳到柏林、米蘭、羅馬和紐約。
這次展出的21位藝術家的70多部作品,大多是直白的單色。1967年,阿奈特開始制作他命名為“情景”的作品——用攝影的方式記錄室内和自然景觀中的物體和人物。藝術家和藝術家的行為會成為越來越重要的題材。在《自我埋葬”(電視信号幹擾節目)》(1969)中,阿奈特呈現了自己慢慢被埋到地裡的景象。所以當這些畫面按順序播放時,仿佛是地面逐漸吞噬了他一樣。他說:“最開始做這個作品是想來評論‘藝術客體的消失’的這個說法。”這個節目于1969年在德國科隆WDR電視台播出,那個時候,每晚不知什麼原因電視信号會中斷兩秒鐘,這時就播出阿奈特的作品。
Keith Arnatt, Self-Burial
特納獎曆史上惟一獲得過4次提名的理查德·隆,以“大地藝術”作品著稱。其中的經典名為《走出的線》(A Line Made By Walking,1967)。一組攝影中,藝術家自己在一塊地裡來回地走,因為連續踩倒地上的草而形成了一條直線。這套作品中包括了理查德·隆将來戶外作品中的一切元素:一個觀念作為作品的基礎、形式上實行極簡主義,在作品完成後還可以歸複自然、以圖片為載體的記錄。
Richard Long, A Line Made by Walking
去年曾做過中國巡展的英國當代藝術領軍人物邁克爾•克雷格-馬丁(Michael Craig-Martin),從六十年代末就開始實踐觀念藝術。他的創作主張對蓋裡•休姆、莎拉•盧卡斯、達明安•赫斯特等“青年英國藝術家”(YBA)代表人物産生過深遠影響。
1974年,克雷格-馬丁展出了自己的代表作《一棵橡樹》(An Oak Tree)(1973):一個盛着水的玻璃杯被高高地放在展廳擱闆上。在作品旁邊的附文中,克雷格-馬丁以自問自答的形式宣稱,不論外觀如何,他已經把這杯水變成了一棵茂盛的橡樹。這是一次對某種既成觀念的破壞:藝術作品的物質組成沒那麼重要,作品背後的意義才是支撐藝術的關鍵。好玩的是,克雷格-馬丁某次帶作品到澳洲展出入關時,海關人員以“植物名列違禁品”為由禁止作品入關,藝術家不得不解釋“那其實隻是一杯水。”
Michael Craig-Martin,An Oak Tree
已故藝術家貝瑞·弗拉納根,如今最為人知的作品是一系列造型活潑的大野兔雕塑。但回到1966年去看看,弗拉納根也曾經無比“概念”過:他的藝術裝置“ringn’66”,需要地闆上傾注50公斤黃沙,然後由四隻手各自在沙堆頂端抓一把沙子,讓沙順着四個方向的外沿緩緩滑下,以便趨勢一個“沙雕”自然塑成。
Barry Flanagan, Ringn 66
蘇格蘭雕塑家和行為藝術家布魯斯·麥克林(Bruce McLean),在其裝置作品“Pose Work for Plinths I”(1971)中,模仿了亨利·摩爾的傾斜人物造型。如今展出的照片中,麥克林将自己的身體用做雕塑去表現載體的觀念,他認為“姿勢”就是活的雕塑:它既不是啞劇表演,也不是平常的戲劇,而是具有生命力的雕塑。
Bruce McLean, Pose work for Plinths 3
展覽中的“藝術語言小組”系列告訴我們,考文垂藝術學院當年無疑是觀念藝術的實驗室:在此标簽下創作的藝術家,制作了20張主題命名為“框架”的圖片,貼到牆上。每幅圖旁邊都配有大量說明文字,當中充斥着語言學、哲學、符号學的元素,讓人越讀越迷惑。不過,如果你能讀得進去,展廳内還有收藏于當年觀念藝術的主要展場:泰特美術館、白教堂畫廊和ICA之内的250多種藝術檔案,供觀者翻閱。
Richard Long, A Line Made by Walking
在理查德·朗的一幅攝影旁,配着這樣一段說明:“對稱、非構築的、概略的特質,對于去理解現代主義重視成品多于過程的價值取向、及其獨具建構性的章法是一種詛咒。”倫敦一位藝術評論家在我身邊憤憤然:“都在說如何普及藝術,可這麼一個大衆美術館辦展,偏偏要故弄玄虛,擺出莫須有的僞哲學腔,分明是要攔下藝術門外漢。不可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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