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點打車去公司,少有的事,出租車裡竟然放着古典音樂,她身體從後座仰起,看到司機的手在換擋的間隙激昂地懸空彈曲兒。
“您會彈鋼琴?”她問。
“不會。”司機手沒停,擡頭從鏡子看她,胡茬很短。“你要去的地方叫什麼?”
車上高架橋飛起來,她感覺脫離地心引力。窗外有些細小東西想湧進來,立馬被風刮走。
“你要去哪?”
風太大,把她的回答刮走,隻剩下字節砸出的空洞,又被頓挫的鋼琴音填滿。
車加速轉彎,鋼琴聲奔突,司機蜷縮的手指迅速交替着彈起落下。車身卻沒有落下來,還在飛。
“到底去哪裡?”胡茬臉轉過來,彷佛在等待一個生死攸關的命令。
她開口說公司地址,那個最熟悉的口令未形成聲音就融化在腦海,她明知要去哪,卻沒法說出口。
她竭力說出辦公樓的名字——那個全北京最繁華的樓群。一旦說出名字,那種生活便會和盤托出,但此刻她腦子抓不住任何,她隻能往細節深處走,撲進廣闊的具體尋找線索,幫大腦回憶。
工作的地方,隻剩一灘有關名字的感覺——堅硬光滑的玻璃大廈,棱角分明,一塵不染,黃昏時通體透亮發出幽幽藍色,第33層其中一間裝着她和同事們的生活,和其他巨樓裡的人們隔海相望,又可以相互替換。那生活如何描述?當她試圖凝聚起歸納詞彙,文字又消融了,隻剩下更形而下的細節——手提電腦,word,excel,會議,KIP,會議室裡的漚味,女性香煙的細小軀幹,眉來眼去的暧昧,50塊一份的外賣午飯,洗手間裡手機熒幕,健身房的消毒水,微信列表裡起起落落的紅點。
每當她要抓住點什麼東西化作語言脫口而出的時候,那東西就融化了,化成更加形而下的散亂之物。生活以她思考的速度消融,越思考,生活消失得越快。
出租車與她思考的一緻速度狂奔,風聲鶴唳,與其說往前開,不如說在墜落,她的思索左右着這鋼鐵架子,當她意識到,為時已晚。
司機用力拉手閘,手閘斷了,車彈往前方,她頭發根根豎起往後——
“快說,去哪?”
“說出來車就會停嗎?”
“别,廢話話話話話”司機臉部的皮肉被氣流沖擊得變形,胡茬甩動,語言在高速中擰成一節節音波。
他們同時看到前方遠處出現一個黑點,越來越大,朝他們迫近——一扇咻咻旋轉的門,商場裡的那種,快如刀鋒,他們粉身碎骨的入口。
一切都在分解——聲音,畫面,路途,風,語言,連同她身下座椅,四周車廂鋼鐵,所有東西在退化到最初的形狀——平坦的沼澤,緩緩流動的腦液,語言質子,思維電子,數以億萬的毫無知覺的基因,它們簡單地寄生在宇宙中千萬年,沒有絲毫目的和追求,沒有欲望也沒有記憶。
那扇瘋狂旋轉門的後面,新一輪的演化在等待它們,從0開始,層層遞進,從單一到複雜,從低級到高級,從肉體到靈魂,從一種生活到另一種生活。
“去XX大廈!”她終于想起地名,狂吼而出。
她從夢中睜開眼。退休多年,如今孑然一身的她躺在多年前為自己買好的養老公寓裡。年輕時的生活幾經脫軌,好在還是搖搖晃晃落進計劃好的結局,這讓她晚年的内心還算平靜舒适。
作為計劃一部分,她在年輕的時候把妄圖與世界建立的所有關系都建立完畢,然後又肆意摧毀殆盡——4位穩定的戀人,一個前夫,數不清的情人,不同的工作和居住處所,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朋友,一部長篇小說和數本短篇小說集,以及為了生計做過的各種活計。
色聲香味觸法。
如今,夢還會伺機把她帶入曾經某段生活,毫無規律,有時候是南方她生長的大廠,有時候是她20多歲時在北京打拼的商圈,有時候是40歲離婚後她旅居的一個南亞國家。夢狡猾地在細節上做更改,又狂妄地放大一些部分,她越老,夢越旺盛。
一邊開車一邊用手指懸空彈鋼琴的出租車司機,那是32歲那年她在北京CBD的廣告公司上班時候同事在午餐時間分享的轶聞,分享者的面目已經模糊,但那個司機卻被她記住了,一再出現在夢裡,至今。
記憶力在日趨衰退,未來也不再屬于她,窮途末路之際,她依賴夢境來往前一天天鋪日子,她想起小時候外婆告訴她的一個詞:熬壽。
她是一隻候鳥,20多歲時便明白了自己的宿命。鳥收束翅膀縮起頭來滑翔的時候像一支箭,那個瞬間很短。她從一種生活進入另一種生活,像那隻鳥,中間是短暫的靜止。那時候她走路很快,離開得不聲不響,開始得轟轟烈烈,她是出租車司機,乘客上上下下,她開過時光的島嶼。
前幾天,她拄着拐紮鼓起勇氣再次走到街上最大的商場,那裡隻有一扇旋轉門。她好幾次駐足停留,判斷進進出出人們的速度,以她緩慢的軀體,一定落個尴尬下場——被門夾住屁股,或者卡在裡面,然後等待可憐的救援。
年紀大了就應該呆在家裡。年輕時每當她在公交車上看到艱難上車的老人總會這麼想。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出門,走很遠的路,隻為買根蔥或者買幾個雞蛋。
門開門又關。輪到她老了。
她想進去,進到那個商場裡。粉膩酥滑的脂粉和香水味撲面而來,那味道說:世界還是你的。高跟鞋咯咯噔噔,男男女女挺闊的鼻梁和一絲不苟描畫的唇線。她曾經在那扇門裡面挽着不同的男人和女人散步,挑眉挺胸走過一家一家夢幻的店面,買過超短皮裙,也買過男裝西褲,她的愛那麼豐沛,足以支撐她愛上不同性别,年齡,身份以及性情的人,她像佛的孩子穿梭在不同靈魂之間,吸納萬物又不沾染任何。她早早找到使命,那就是做一個寫字的人。她的筆總跟不上她的大腦,味道,材質,光影,細枝末節,電光火石化凝結為她唯一的孩子——小說。寫作時她的指尖永遠在顫抖,歲月被編織進去,源源不斷化為故事。她一度覺得自己就是那扇門,一口一口吞進所有,向她湧來的所有。不夠,總是不夠。
如今她躺得筆直,閉上眼睛。世界各地的商場、酒館和男男女女依舊熱烈,敞開着,吞吐着愛欲、靈感和淚水。從她生命不同年代穿行而過的聲音彙成音浪,壓得密密實實,她再也區分不出哪些屬于哪些,它們隻是一齊湧向她。她還将依靠夢境存活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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