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着,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少活着。
這熟悉的詩句出自詩人臧克家筆下。臧克家被稱為“農民詩人”,他并不是出生在農民家庭,而是一個沒落大戶人家的子弟。
1871年,山東省諸城市呂标鎮臧家大院裡,鞭炮齊鳴,笑語喧嘩,臧家的六公子臧濟臣考中了進士,前來祝賀的人把臧家大院的門都要擠破了。
臧濟臣是臧克家的六曾祖父。
臧克家的曾祖父臧俞臣是臧濟臣的哥哥,他比弟弟差點,考中了舉人。弟弟在京城裡當大官兒,他隻在聊城縣當過一任教育局長(教谕)。
臧濟臣當上大官兒以後,在臧家大宅的後面又蓋了一座更大更氣派的宅子,占地八畝,有一百三十多間房,門前蹲着兩隻大石獅子,樹着一對旗杆。
舉人家門前的旗杆台(圖片來自網絡)
旗杆是臧家長工老李親自樹起來的。
老李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家裡窮得吃不上飯,但是他能吃苦,有一身力氣,二十歲時,他來到臧家大院,成為臧家的長工。
老李來到臧家的時候,臧克家的曾祖父才十幾歲。他看着臧家兄弟們長大成人,考進士的考進士,考舉人的考舉人,看着他們外出做官,看着他們解職歸來。
臧家的公子這麼出息,老李打心眼裡高興。他擡起頭,望着那根他親自樹起來的旗杆,臉上滿是榮光。
他心裡把自己當成臧家的一員,耕田耙地,割麥曬場,挑水劈柴,掃地碾磨,喂牲口,趕集買菜,一天忙到晚。
李老在臧家當了五十多年長工,臧克家的祖父、父親、臧克家本人,都是在老李的背上長大。
臧克家的祖父和父親小時候,向老李許諾:“老哥哥,我長大了,有了錢,我給你養老。”他們長大以後,都把許諾扔到腦後去。
臧克家小時候又這樣跟老李說,老李隻是苦澀地笑笑。這句話,他聽的次數太多了,但是,他仍然很高興小少爺這樣跟他說,這讓他覺得自己的付出沒有白費。
老李年輕時壯得像一頭牛,八百斤重的小車一個人就推起來。五十多年過去,老李老了,腰彎背駝,耳朵背了,記性也不好。多年辛苦勞作,他落下一身病,喉嚨裡咳個不停,晚上躺在炕上,每個骨節都疼,他不得不把炕頭燒得熱熱的,才能把一身受風寒的老骨頭暖過來。
家裡人看老李越來越不順眼。有時,臧克家的祖父說話他聽不清,或是臧克家的祖父讓趕集買東西他漏掉一兩樣,臧克家的祖父就把刀子一樣的語言擲向老李,老李低垂着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臧克家在一邊看着,很心疼老李,也很氣憤祖父如此無情無義,祖父小時候也是在老李背上長起來的呀。
老李經曆了臧家四代人,跟他最親的就是第四代的少爺臧克家。
臧克家出生的時候,曾祖父還在,四世同堂,可是,除了被他稱為“老哥哥”的老李,他從未感受到家庭的溫暖。
臧克家的曾祖父和祖父都考中過舉人,兩人的文化功底很高,經常在家吟誦詩句,臧克家最早從祖父那裡受到文學啟蒙。
臧克家的父親是個很斯文的讀書人,清朝末年,他跟着叔祖父(就是那個考住進士做過大官的臧濟臣)參加革命黨,剪了辮子鬧革命,臧克家的娘吓得提心吊膽,唯恐丈夫被清政府捉去殺頭。
臧克家的父親在外面有女人。有時候臧克家身上穿一件新衣,他的姑姑們就問:“誰給你做的?是外面的那個娘做的嗎?”
臧克家的娘聽見了,越發難過。這個可憐的女人郁郁寡歡,兒子八歲時,她就過世了。
臧克家的父親當年鬧革命時,從城牆上跳下來,受了内傷,常年咳血。臧克家記憶中的父親剛開始不在家,後來長年在床上躺着,咳着,跟一個堂弟吟詩作對是他唯一的樂趣。34歲時,他去世了。
臧克家記憶中,唯一給他溫暖的人就是長工老李。老李幹活兒,他跟在老李身後,雨天或晚上,老李不幹活兒的時候,會給他講故事,他晚上怕黑,就拉着老李的手進屋裡。他出去跟别人耍錢,零花錢沒了,就去摸老李枕頭底下破錢袋裡的錢,老李發現錢袋子空了,知道是小少爺拿去,也不生氣。
臧克家十幾歲的時候,他的祖父嫌棄老李年齡大,幹不了活,找個借口,把老李趕回了家。老李在臧家做了五十多年長工,他無家無業,無兒無女,隻能去投奔一個貧窮的侄子。
臧克家牽着李老的手,涕淚漣漣地去送他。老李佝樓着腰,背着一個小包裹走遠了,一如他五十多年前背着一個小包裹來到臧家。
臧克家的祖父和父親小時候說給老李養老,長大就忘了。臧克家是真的想給這個可憐的長工“老哥哥”養老,可他是一個窮學生,哪有錢給老哥哥養老呢。他在青島上學的時候,他的老家經常有人到青島的一個農貿市場賣土特産,老李的侄孫有時候也去,臧克家聽說他來的時候,總是買上一包點心,讓老李的侄孫給老李帶回去。
他知道這點東西值不得什麼,可是想想老李用殘缺的牙齒咬着他送的點心,知道在遙遠的青島,老東家的孫子還在念着他,讓他心裡有點溫暖。
臧克家每次回家,都悄悄打聽老哥哥的消息,得知他還在世,心裡就寬慰些。1929年,臧克家的祖父去世,臧克家把老李接回家住了一天,晚上他想老李住一宿,老李不肯,說:“老了,夜裡還得人服侍!日後再見吧!”。臧克家送他出門,看着夕陽裡佝樓着腰背離去的老哥哥,不由臉上挂滿淚痕。
臧克家大學畢業,在臨清當了中學老師,他能掙錢了,他可以讓老哥哥享點福了。他回家一打聽,老哥哥已經去世了。臧克家站在老哥哥小小的墳頭前,久久不肯離去。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對臧克家來說,老哥哥不是親人,勝似親人。這個受了輩子累一輩子苦的老人活到八十多歲,沒享一天福,像個牛一樣地勞作了一輩子,悄無聲息地走了。
老哥哥的善良溫暖着臧克家孤獨的心,老哥哥的孤苦刺痛着臧克家善良的心。直到晚年,他回憶起老哥哥的往事時,仍然忍不住失聲痛哭。
臧克家98歲去世後,他的兒女遵從他的遺願,把他的一部分骨灰送回老家,灑在老哥哥的墳頭上。他的魂魄永遠陪伴着給過他溫暖的孤苦的老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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