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赤壁賦》創作于元豐五年(1082年)十月,是蘇轼被貶黃州時的重要作品,可以作為了解蘇轼在黃州時期心理狀态的重要資料。此文與《前赤壁賦》為姊妹篇,兩文的寫作僅隔三月。
前賦中“蘇轼把人生的解脫歸之于理,從理性上論證物我皆可無盡,短暫的生命融入自然即可永恒”。那寫于三月之後的此文又意欲何為呢?曆代方家對這一問題保持着濃厚的興趣,求索不已。明人袁宏道在《蘇長公合作》中講到“《前赤壁賦》為禅法道理所障……後賦平叙中有無限光景,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至于有何風光妙處,袁公未予明言。
那蘇轼在他的文章中到底想要寄寓的是什麼呢?《後赤壁賦》中,蘇轼的情緒變化是不容忽視的。短短的文字中,蘇轼圍繞着“遊”字向我們詳細交代了“遊前———遊中———遊後”的遊覽過程,而在這一過程中,蘇轼的情感變化是極為微妙的。
遊前,作者置身美酒、貴賓、佳肴之中,所需皆備,一句“顧而樂之”道盡了這種情緒。到赤壁之下,雖是小别三月,卻已“江山不可複識”;登山之時,“二客不能從”,隻得獨自“攝衣而上”,月白風清、木葉盡脫的孟冬之景也在瞬間變得如虎豹、虬龍般令人生畏。身處此時此境,蘇轼的心情已經由樂悄然而恐、而悲。既然“凜乎其不可久留也”,蘇轼也就隻能“反而登舟”。
至此,“遊”已經基本完結,情感的變化也已梳理清晰了,但文章結尾蘇轼又貌似多餘地寫了那段一鶴一道之事。大師的舉手投足間皆有寓托,最後的一鶴一道更非多餘。這一鶴一道不是蘇轼随意瞥見,亦非胡思亂夢。它們本身既有深刻的文化意味,更有蘇轼的獨特寄托。中國傳統文化具有很強的隐喻性,很多自然物象被賦予了豐富的象征意義,鶴就是其中一例。
鶴,特别是“玄裳缟衣”丹頂鶴,在傳統文化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它承載着閑适、清雅、長壽、吉祥等文化意義,常與神仙聯系起來,又稱為“仙鶴”。
而其後出現的道士在傳統文化中的意義亦是不一而足,至少可以從煉丹服藥、求道升仙的宗教之道和深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哲理之道兩個層面理解。
蘇轼筆下的孤鶴與道士為何于此出現,又具有什麼樣的含義呢?其實,細細地品讀文章字句,我們會發現“子亦驚寤”四個字,其中意味非凡。夢中驚醒,蘇轼又貌似多餘地加了個“亦”字。
這顯然有蘇轼的雙關之意:醒來的不止是蘇轼的身,還有那顆蒙塵的澄明之心;他從船中夜夢中醒來,也從自己的執念和貪戀中醒來。
正如六祖慧能所講:“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蘇轼反反複複地在作品中表現這樣的主題,不僅不能證明他的徹悟與解脫,反而印證了蘇轼内心的執念與貪戀。這種貪戀既是指外在的仕途,又指内心的家國理想。我們不能苛求蘇轼無法超脫的人格局限,這幾乎是所有封建士人的命運悲劇。
具體到這篇《後赤壁賦》,蘇轼真正恐而悲的,不隻是赤壁的孟冬之景,還有在黃州感受到的廟堂之渺遠、仕途之渺茫、貶居之困頓。在被貶谪的命運面前,與蘇轼經曆相同的遷客騷人們無不有着一種“求之不得,欲罷不能”的矛盾情緒。
面對高高在上的廟堂與君王、虎視眈眈的讒佞奸邪,蘇轼隻能讓自己再豁達些,再坦然些。而此時蘇轼筆下的孤鶴與道士的意義也就逐漸明确了:孤鶴身上承載的是與蘇轼精神上有極高相似度的閑适、清雅、孤傲之意,契合的是蘇轼人格獨立,不欲與之同流合污的精神堅守;其後出現的道士不是求道升仙的宗教道士,而是有着勘破世間一切執迷的智慧。
這一鶴一道不是無緣無故而來,而是特地來讓蘇轼這個迷途羔羊“驚寤”:既然道生萬物,那也必然是萬物同宗,殊途同歸。既然殊途同歸,面對這貶谪的黃州山水,何不豁達、坦然?何不“顧而樂之”?人心不可欺,自己的心更難欺。既然“求之不得”之後總是“欲罷不能”,那些自我的忘情也就隻是暫時的起效。
既然現實的路艱危困窘,蘇轼就隻能不斷地為自己寫下一篇篇類似于《定風波》《赤壁賦》的詩文。
正如魯迅所說:“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蘇轼雖然有着大多數封建士大夫對仕途執迷、糾結、放不下的毛病,但他畢竟個戰士,是個執着、灑脫的戰士。開解困頓的人生,對蘇轼而言,是一場經久不絕的精神突圍,《後赤壁賦》不過是其中的精彩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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