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有這麼一位奇葩:他飽讀詩書,隻是造化弄人功名難就,一身本事卻未見半分入朝堂;他結交三教九流,不拒鴻儒白丁,未曾輕慢與友。在古代學而優則仕的浪潮中,他别具一格,不染塵埃,用盡半生寫一本《閑情偶寄》,隻盼浮世一生,閑情可寄。他是李漁,是俗世中的一朵奇葩。
少年學霸,功名不成
李漁的經曆豐富到令人咋舌,翻開他的履曆,乍一看,表面上的身份就夠琳琅滿目:文學家、戲劇家、戲劇理論家、美學家、詩人......沒那麼簡單,實際上,他還是清朝出版業知名老闆、是才華橫溢的戲曲編劇兼導演、是紅極一時的戲劇組合李家班之主、也是獨具匠心的園林設計建築師、更是家喻戶曉的暢銷書作家。
當然身份不過是世人給他打上的标簽,想要更多地了解他,還得一起進入這位奇葩的世界。
有些人出生就頭頂“仙氣”光環。萬曆三十九年(1611年)八月初七,一位懷胎十一月餘的母親足足忍受了三天三夜的疼痛還未能順利生産,危難關頭幸得一路過的白發老者指點,終于産下一個男嬰。老者認為胎兒是“星宿降地”,并非凡胎,留下一句“仙之侶,天之徒”後翩然離去。
有感于此,李氏夫婦為這個孩子取名仙侶,字谪凡,号天徒。這個出生不凡,被寄予厚望的男孩到後來改了一個名字,叫李漁。
有着“仙氣”buff加成的李同學,自幼聰穎好學,在學習上一騎絕塵。相傳,他襁褓識字,“四書”“五經”過目不忘,不過十三四歲便能賦詩作文,下筆千言。所謂神童也不過如此。他自十五歲以後每年在自家後院的梧桐樹上刻詩一首,以警戒自己不要虛度年華:
小時種梧桐,桐本細如艾。針尖刻小詩,字瘦皮不壞。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許,人長亦奚怪。好将感歎詞,刻向前詩外。新字日相催,舊字不相待。顧此新舊痕,而為悠忽戒。
不怕别人聰明,就怕别人比你聰明還比你努力。盡管18歲那年父親突然因病去世,家境日衰,但為了實現父親光宗耀祖的遺志,李同學在傷感之餘更加努力讀書。
1635年,25歲的李漁意氣風發,在金華參加童子試首戰告捷,一舉成就“五經童子”,一時風光無限。
但命運緊接着給他開了個玩笑。三年後,信心滿滿的李漁在杭州參加的鄉試中名落孫山,期望越大,失望便越大,考試失利的沉重打擊,讓李漁格外失落,他滿腹牢騷。
李漁(1611年-1680年)我國曆史上傑出的劇作家和戲劇理論家。圖源:網絡
此時的李漁已經年近三十,而立之年,依然功名不就,一事無成,心中困苦,可想而知,留詩為證:
昨夜今朝,隻争時刻,便将老幼中分。問年華幾許?正滿三旬。昨歲未離雙十,便餘九、還算青春。歎今日雖難稱老,少亦難雲。
閨人,也添一歲,但神前祝我,早上青雲。待花封心急,忘卻生辰。聽我持杯歎息,屈纖指、不覺眉颦。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
李漁不甘心,又準備了三年。1642年,32歲的李漁重振旗鼓,乘船再次前往杭州應試,誰料滿清鐵騎已席卷江南,人未至,路已斷,中途傳來封路截道的消息,李漁仰天長歎,又驚又怕,無奈之下,隻能原路折返。
這一回頭,李漁此生再也沒有應舉。
國難當頭,寒窗苦讀十餘年,一朝化為泡影,此時的李漁心灰意冷,惆怅不已,人生果真就如此了嗎?
出世入世,應時而動
腐朽的明王朝大廈将傾,可惜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在經曆亡國的痛苦和夢想的破滅雙重打擊,又不願為清朝所用的他選擇歸隐,在故鄉蘭溪營構草廬,過起耕釣自食的隐居生活。
李漁回到蘭溪後,在親友的幫助下,在伊山宗祠後面買了一塊地,構築了幾間茅屋,李漁美稱其為自己的樂園——伊山别業,即伊園。
伊園的修建展露了李漁的園林天賦。在條件有限的條件下,園内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亭、橋、廊、軒諸景無所不有,李漁得意地與西湖相比,“隻少樓台載歌舞,風光原不甚相殊”。
這一期間,李漁還在家門伊山下大路旁修建了一座涼亭,取名“且停亭”,自題一聯刻在亭上:
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
來者往者,溪山清靜且停停。
此聯一直為後人傳頌,且停亭還被譽為中國十大過路涼亭之一。
這幾年,李漁修身養性,清靜無為,一心寄予山水,小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在他晚年著成的《閑情偶寄》一書中,他曾對這段人生最惬意美好的時光流露感慨:
追憶明朝失政以後,大清革命之先,予絕意浮名,不幹寸祿,山居避亂,反以無事為榮。夏不谒客,亦無客至,......欲食瓜而瓜生戶外,思啖果而果落樹頭,可謂極人世之奇聞,擅有生之至樂者矣。
可好景不長,李漁必須得認真考慮吃飯的問題,畢竟歸隐也不過是養花種草,建園修林,陶冶情操而已,他不可能像真正的農民一般靠耕種為生。帶着一大家子的李漁急需一條養家糊口的途徑。
“一藝即可成名,農圃負販之流,皆能食力。”
隻要有一技之長,就能自食其力,李漁樸素的想法正和和當今自由職業者無異,坊間也笑傳他或是自由職業者的祖師爺。
李漁雕像。圖源:網絡
這無疑是一條嶄新的道路。雖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可大明不在了,清朝也不待見他這種遺老,功名之路是走不通了,他将視線轉向市井,他想靠才學販賣藝文賺取錢财。
賣賦杭州,如獲新生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從古至今,杭州便是商賈雲集,生活質量極高的杭州人遊冶之風正盛,喝酒飲茶,聽曲看戲,賭館青樓鱗次,“人情以放蕩為快”。
還得是城裡人會玩啊!李漁覺得杭州城這樣良好的環境,正适合自己“賣賦以糊其口”,于是李漁說幹就幹,他變賣家業舉家遷往杭州。前途未蔔,可李漁依然充滿了希望和鬥志:
又從今日始,重返少年場。
......
易衣遊舞榭,借馬系垂楊。
肯為貧如洗,翻然失去狂。
李漁這樣灑脫的人很清楚在生活面前适當的低頭和退讓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安貧樂道他并不在意。
填詞譜曲是李漁選擇的主要謀生手段。一是因為當時戲曲藝術極為發達,在衆多文學藝術門類中影響最廣、受衆最廣,戲樓、戲班都對劇本有着大量的需求,市場有前景,編撰戲曲也相對容易盈利;二來李漁精通音律,熟悉填詞作曲,寫起戲來那叫一個如魚得水,往往十幾天便成一劇。
果然,李漁的《憐香伴》、《風筝誤》、《意中緣》、《玉搔頭》等六部戲劇剛出手就瞬間火遍全城。此外,李漁還寫小說,脫胎于這一時期的《十二樓》、《無聲戲》正是清代白話短篇小說中的上乘之作。
這些通俗文學作品雖在當時被正統文人所不齒,視為末技,可卻備受人們的喜愛。群衆的眼光是雪亮的,作品一問世,便暢銷于市場,被争購一空。
一時之間,李漁聲名鵲起,婦孺皆知。
李漁靠賣書賣戲,收入頗豐,在杭州的小日子終于慢慢好了起來。可人怕出名豬怕壯,随之而來的盜版問題也讓他苦惱不已。
他的作品以驚人的速度向各地流傳,杭州、蘇州、南京等地的不法書商千方百計進行私刻翻印以牟取暴利,數日之内,三千裡外的地方也能見到他的新作。
有的就幹脆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的作品,挂上他的筆名進行發行,蒙騙讀者。這種不擇手段牟取暴利的行徑,不僅侵犯了他的著作權,還極大地影響到他的聲譽和經濟收入。
李漁坐不住了,他踏上了打擊盜版的維權之路。一邊請求官府為他主持公道,一邊四處奔走上門同盜版者談判交涉。
李漁故居。圖源:網絡
不誇張地說,李漁算是當時最早具有版權意識的作家,也是最早捍衛自己著作權的作家。由于時代的局限,對知識産權哪有什麼保護意識,李漁的努力依然沒有讓現狀有多大改變。
在發現有大量盜版書流向金陵後,為了保住自家飯碗,也為了心中的一口氣,李漁離開杭州,遷往金陵。
寓居金陵,戲文成雙
1662年,李漁來到金陵,成立了芥子園書鋪,正式當起了李老闆,發誓要肅清盜版市場。
年近五十的李漁在文化産業再度迎來春天。
有了自己的書店,李漁不僅刻印自己的書,還刻印被他稱為“四大奇書”的《水浒傳》、《三國志演義》、《西遊記》和《金瓶梅》,以及一些市面上人們想看而買不到的書目。
李老闆是個實誠人,買他家書的人無不稱好。其中特别著名的就有《芥子園畫譜》,就連魯迅對此也癡迷不已。後來書鋪屢經轉手,但李漁此前奠定的良好口碑一直保持,芥子園也成了清朝出版業響當當的老招牌,屹立兩百年而不倒。
也是在來到金陵以後,李漁開始完成他的理想——開屬于自己的戲班。
1666年,李漁得到喬、王二姬,二姬豆蔻年華,天資極高,被他發掘培養成為李家班的台柱,分飾旦、生兩角,後來又配以其他諸姬,一個家庭天團就這麼出道了。
李漁向來對戲劇情有獨鐘,且獨有見解,他自任教習和導演,以芥子園為根據地,帶領李家班四出遊曆、演劇,“全國九州,曆其六七”,不辭辛勞,赴全國各地巡回演出。
很快李家班便紅遍了大江南北,影響波及大半個中國,備受戲曲名流們的歡迎,說是當時的戲劇天團也不為過。
康熙十年(1671年),李漁将自己大半生的經曆彙集編撰成《閑情偶寄》并出版,從詞曲音律到服飾器玩,從園林居室到飲食養生,尋常人嘴裡的一句“隔行如隔山”,就足以讓多少人知難而退了,而在無所不玩、無所不懂、無所不通的李漁眼裡,這些不過是些生活的小技能,“但手熟爾”,自此李漁名聲更盛,交遊愈廣。
南京芥子園。圖源:網絡
同年端午節前後,李漁兩次帶李家班在百花巷演出經他改編的《明珠·煎茶》等劇,并與著名戲劇家尤侗、詩人餘懷等一同觀演,往往夜間上演,曲未終而天已白,興緻昂然,意猶未盡。
書鋪賣書不絕,戲班一片紅火,遊曆四海,廣交好友,年過半百的李漁過得好生惬意。
可命途多舛,次年,喬、王二姬因勞累成疾先後離世,李漁老淚縱橫,悲恸欲絕。
對李漁來說,二姬不僅是支撐李家班的台柱子,更是和他心意相通的紅顔知己,六年來朝夕相處,那種感情超越了一切。沒了台柱子的李家班一蹶不振,慢慢瓦解,李漁的戲劇事業落下帷幕。
歸居層園,泯然辭世
落葉歸根,晚年李漁準備回到家鄉,他在經過桐廬縣嚴子陵釣台時有感寫下一首詞《多麗·過子陵釣台》,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深刻的剖析:
過嚴陵。釣台咫尺難登。為舟師,計程遙發,不容先輩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執綸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輕!不自量,将身高比,才識敬先生。相去遠:君辭厚祿,我釣虛名。
再批評。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層。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纓。終日抽風,隻愁載月,司天誰奏客為星?羨爾足加帝腹,太史受虛驚。知他日,再過此地,有目羞瞠。
詞的前半部分表達了對嚴子陵辭祿歸隐的敬佩之情,李漁自身與之對比有羞愧之意;而詞的後半部分則表達了自己一生奔波艱辛卻不悔的感情。
這樣看起來矛盾 ,但其實是李漁真正内心思想的流露,在其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矛盾與掙紮,但同樣可以看到他順世豁達的處世态度。
數十年光陰彈指而過,鄉音未改,但故交舊友已不在,再回到家鄉,發現早已物是人非,李漁心中感慨萬千。
1677年,因為兒子年滿十八,将回原籍參加考試, 67歲的李漁便又遷回杭州。
當地官員對李漁十分敬重,在他們的資助下,李漁買下一處舊宅,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折騰。他修建園林名為“層園”,“繁冗驅人,舊業盡抛塵市裡;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畫圖中”,層園依山而建,風景宜人,李漁準備在此安享晚年。
可好景不長,奔波勞累大半生的李漁一病不起,1680年正月,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淩晨,李漁泯然長辭。
縱觀李漁的一生,痛苦失意有之,志得意滿有之,兜兜轉轉,他的一生就是在塵世中折騰,他在這世間真真切切的活過,他活出了自己,一朵俗世中的奇葩。他留給了我們很多寶貴的精神财富,其中最重要的,我想将其稱為活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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