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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厭我媽媽但她對我很好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0-01 07:17:04

我讨厭我媽媽但她對我很好(我愛母親是正常的)1

母親的意象

文 丨 朱鴻

選自《吾情若藍》

我的母親是俊秀的,白皙的;是進取的,勞苦的;是忍讓的,慷慨的;是敏捷的,堅毅的;是喜悅的,仁慈的。

不過她也在春秋交替之間不知不覺地把對襟衣服換成了斜襟衣服,衣服上的花也沒有了;漸漸的,她皺紋萌額,白發染鬓;終于疾病降臨,更是殘酷地扭曲她的肢體,擾亂她的語言。

一 我愛我的母親。

小時候我就懂得保護母親,也許我可以對母親發火,然而我不允許任何人欺負我的母親。

六七歲那年吧,我的叔叔蓦地尋隙挑釁,惹得鄰居圍觀。他站在廚房的檐下,賴我母親弄髒了井水,母親便據理反駁。他惱羞成怒,竟擡腳踢我母親。雖然足尖落空,但他的行為卻震蕩着我的整個身心。當時我站在母親背後偏右的地方,這一幕完全看到了。我感覺自己仿佛一頭小小的雄獅,淚水盈眶,緊盯着叔叔的手,所有的血液都推動着我,使我撲過去,咬斷他的指頭。發現我已經變形,他猝然收聲斂焰,顯然是害怕了。這天以後,叔叔再也不敢冒犯我的母親了,他對我也辄示喜歡,并日益器重。

我讨厭我媽媽但她對我很好(我愛母親是正常的)2

《吾情若藍》 朱鴻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十二三歲那年,生産隊近百社員在場裡碾麥,真是熱火朝天,可惜場長派爛活給我母親幹。我恨之入骨,遂堵住他,站在他面前指摘,叱罵。場長拿着木杈檢查麥稭的厚薄,這兒抖一抖,那兒翻一翻,到處走動。他轉到什麼地方,我就跟到什麼地方,總是站在他面前叱罵他,指摘他。我像一頭小小的公牛似的,搖頭甩尾,逼得場長發蔫。多年以後,有老師問我:“你就不怕場長戳你一木杈?”我說:“沒有想!”

十五六歲那年,父親和母親有了芥蒂,經常争吵。父親在工廠上班,雖然賺錢,不過我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斟酌着如果他們離婚,我就随母親。有一次,一言不合,父親跟母親就又鬧開了。我放下作業,批評了父親一頓,結論是:“我母親逝世了,我要給她立一個碑子,不給你立。”父親頗為尴尬,也很是無奈,遂佯裝大度地說:“兒子愛他母親是正常的。你這樣,我也放心了。”

二 母親更愛我。

小學就在村子裡,生産隊的孩子念書,幾乎都是自己去,很少有家長送的。但我念書的第一天,上課的第一天,母親卻送我出門,出朱家巷,陪我走了半個村子,直到看見小學的屋舍,才讓我自己去。母親送我念書,此舉固然平凡,不過我似乎獲得了追求知識的永恒動力,想起來也十分溫暖。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冬天甚冷,我的同學多凍傷了耳朵、手、腳和臉。然而我有母親做的兩件棉衣、兩條棉褲、兩雙棉鞋,輪換着穿,并戴着可以保護耳朵的棉帽,戴着手套,從而避免了凍傷。

我讨厭我媽媽但她對我很好(我愛母親是正常的)3

中學在韓家灣村,一天跑兩趟或三趟,時間不确定,不過冬天總是有熱飯。實際上鍋早就涼了,是母親隔一會兒就點火燒一次,才保證我放學回家,扔下書包,能吃熱飯。

父親從工廠帶了一頂軍帽給我,我興奮至極,急于戴上它炫耀,可惜軍帽大一圈,在頭上晃來晃去的。母親便改它,連夜墊一圈草綠色布以縮小。線細針密,毫無痕迹。不幸的是,看露天電影,甫感頭上觸動,軍帽就飛了。我左顧右盼,見所有的五官都頗為平靜,根本不知道誰是賊!

考大學,我一敗二敗,不過也越考越勇,志在必得。母親支持我,除了不讓家務使我分心以外,她還給了我辄有變化的一日三餐。我往韋曲的長安二中去補習,有時候會碰到她在田野鋤草。她看我一眼,算是目送。她收回目光,埋頭繼續勞動。踏着鄉間的小路,想象着大學之門,我信心更足。她以我托,每天早晨在窗口喊我起床。複習真是累極了,要不是母親喊我,也許我每天都會從早晨睡到中午。

大學三年級,我身體不适,休學回家,以中藥調理。母親替我煎藥,早晨半碗,晚上半碗。她是在下工以後,吃了飯,收拾了廚房,才至院子的一個牆角煎藥。秋深霜重,夜氣拂面。她一把一把地燒着麥稭,以保持平穩的文火。母親垂着頭,不過文火的閃爍還是照亮了她的疲憊和憂傷。此情此景,烙印在我的心上,到現在還有抓撓之感。

入職了,結婚了,本當自立,遺憾我仍為母親添了麻煩。有一年,我不得不應付一場災難,遂把不足兩歲的女兒送母親帶。少陵原上浩瀚的秋風和凜冽的冬雪之中,滿是她的愁緒,她一邊經管着兒子的女兒,一邊恐慌兒子的命運。

一天早晨,母親正在下米熬粥,猝聞女兒尖叫。她猛然轉身,隻見女兒在案闆上摸什麼,竟把一杯開水灌進了棉衣的袖筒,灼得當下尖叫。母親吓壞了,匆匆剪開袖筒,然而她不在村子找醫生處理。她抱着我女兒,抄小路,走十數裡,再乘車進城,把孩子送我,以求所謂高明的治療。母親的棉衣濕透了,背上熱氣直冒。她也很是内疚,怪自己疏忽,幾乎要哭。

三十一歲是我坎坷以後新的跋涉的發轫,不勝艱辛和孤憤,遂不能從容回家。盡管西安和少陵原也不過相距三十裡,然而我未必會保證每月探望一次父親和母親。那時候,我已經零落成泥,資産為負了。命運墜入低谷,就得為翻身而戰。不但不能經常回家,也不能經常報訊。

母親不放心,便進城看我。我不清楚她是如何輾轉乘車的,總之,她像一片白雲一樣忽然就出現在我的門口。又激動,又難過,幾乎使我落淚。那時候還沒有家裝電話,更沒有個人手機,不能預約以等她。有幾次她到了小區,偏巧我不在,她便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外的樓梯上。獲悉母親在門外等待,我迅速回家,看到我,她的眉梢溢滿了笑。她不知道我的感動和難過,不知道我想落淚。

父親患腦出血後遺症,母親患腦血栓後遺症,手腳都不靈便,遂硬撐着生活。我也明白他們需要一個保姆,唯經濟拮據,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忍,我也無法。一旦我緩過來,便立即雇了一個保姆。可惜一月之後,不告訴我,母親就把保姆辭退了。我以為這個保姆不妥,又雇了一個。然而一月做滿,她又辭退了。我打電話問:“咋辭退保姆呢?是不是嫌花錢呢?”母親慢慢地說:“娃呀,雇保姆,你是為了我。我用保姆,你就把我害了。”“為什麼?”“生活能行麼,用保姆幹什麼?不行了,再雇保姆吧!在村子裡生活,不興用保姆啊!”實際上母親仍是覺得我經濟緊張,不舍得讓我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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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秋冬之際,是我父親逝世三年以後了,有一天,我和母親聊天,無非是評姨姨,論姑姑,讓母親高興而已。俄頃,她在房子悠悠地轉了一圈,似乎若有所思,漸漸擡起頭,鄭重地對我說:“娃呀,我要是不行咧,我就想走快一點!”我的心頓然沉了一下,沒有應接,旋即岔開了。

母親是神的女兒,盡悉自己的生命屬于神,應該不會胡思亂想。我父親臨終之前,完全卧床,這是母親看到了的。我以為,母親所謂的想走快一點,當是指不要完全卧床的結局,也有不希望再加重我負擔的考慮。我了解母親,她非常自尊,即使萬難也要自立,即使兒子反哺,她也存打擾兒子的歉意。

在人民公社的那些歲月,母親是我家唯一的勞力。從1957年至1968年,她先後生有四個孩子,姐姐、我、妹妹、弟弟,都需要她撫養。我的祖父和祖母,已經不能在田間耕耘了,也需她照顧。關鍵是七個人的口糧,要靠母親所掙的工分而取得。為了工分,她竭盡了所能。

父親也是生活所賴的半壁江山,其以人民币供給我家所資。不過生産隊有自己的規則,它以勞力及其所掙的工分斷其所獲。我父親不算勞力,于是居住在少陵原的這七個人的生活,就主要靠母親了。

隻要閉上眼睛,我便看到母親忙碌的樣子。春天她扛着镢頭打胡基,修梯田,沒有一晌不是一副受餓之态。夏天割麥,沒有一晌不是累得虛脫的神色。秋天她握鍁澆地,掄鎬砍苞谷,挖紅苕,沒有一晌不是服役之狀。冬天拉着架子車施肥,沒有一晌不是汗水潛淋,棉衣從裡向外蒸發其汗的。

幾乎是每天,母親下工會小跑回家,利索地擇菜、擀面,或做别的飯。她一勺一勺舀到碗裡,一碗一碗地端給老老少少。終于姐姐長大了,我也長大了,可以給祖父祖母端飯了。母親最後一個吃飯,接着洗碗洗鍋。天黑了,星辰如洗,母親坐在炕沿穿針引線,為公婆、子女和我的舅爺舅奶縫棉衣,縫棉褲,納鞋底,納襪底,不知道月馳中空,夜逼未央。晚上如廁,從偏廈出來,我總是看到母親的影子映在正房東屋的窗紙上。

給我祖父祖母四季浣滌,頓頓馍面,這也罷了。難能可貴的是,祖父逝世以後,祖母半身不遂,她毅然承擔了全程護理。白天所食,皆由母親喂之,因為姐姐和我在上學,妹妹和弟弟尚幼,對母親的夾輔隻能是零星的。晚上她按時間抱起祖母,執盆溲溺。點燈,招呼,擦洗,難免會吵到我,在半睡半醒之中,我倍感母親之累。每天晚上,她有兩次助我祖母,從而保持了被褥幹淨,空氣清爽,直至祖母安然殁矣。

有了農閑,母親便往娘家去,看望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她做一籠花卷,再做幾籮涼皮,分類放在竹籃裡。她用紗布蓋住,以防灰土落上。她把公婆和子女的生活安排妥當,再三囑咐,便踏着鄉間的小路,匆匆而去。她給我的舅爺舅奶整理房間,拆了被子,去污,晾幹,再捶展,再縫了被子,拭窗撣壁,淘米炒菜,做了所有當做的活,又匆匆而返。母親為大,她的三個弟弟、兩個妹妹,無不由衷敬重她。她晚上很少在娘家待,因為公婆和子女不可須臾離開她。

母親至娘家,我總是若有所失。黃昏披垂,我便在村口向鄉間的小路遠眺,希望迎接她,可惜她遲遲不歸。終于月懸秦嶺,星辰燦爛,母親像一個飄移的點似的在白楊蕭蕭的小路上出現了。

我讨厭我媽媽但她對我很好(我愛母親是正常的)5

小時候,姐姐、我、妹妹、弟弟,跟母親在一起生活,因為父親隻有星期三才回少陵原。懵懵懂懂,打打鬧鬧,一個接一個地長大了。姐姐在人民公社的商店工作數年,便如期出嫁。1979年,我進了大學。妹妹機會難得,接班到了父親的工廠。弟弟情緒起伏,無所适從,遂成我家之惑。1996年,我經大夫分析才弄懂,此乃疾病之端。

大約這個階段,淡雅的梅花或菊花就從母親的衣服上消失了。她開始改穿藍的灰的一類單色衣服。她明朗的容光之中,也加入了憂郁的元素。然而母親仍是剛強的,仍是非常能幹的。

在我生于斯長于斯的朱家巷,在我少年隸屬的生産隊,誰有我母親能幹呢?

我家的自留地,不管是小麥還是谷子,母親可以種得沒有一棵草,疏密适度,整齊茁壯。凡是經過我家自留地的長者,多會駐足欣賞,連連贊歎。

過年以前,母親會使我家庭院的裡外和前後煥然一新。她把笤帚綁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夠着打掃房梁上、天花闆上及房間裡所有的塵埃,之後化白土于水盆裡,一刷一刷地漫牆。所有的被子,她要洗一遍。她把被子搭在兩樹之間的繩子上,一經冬日陽光的照曬,蓋起來真是又暖又香。她撕下舊窗紙,糊上新窗紙,并要對稱地貼上窗花。

母親還有傑出的表現,一般婦女是不具備的。房頂上生長青苔和瓦松很正常,不過繁茂了便要阻水,導緻屋子漏雨,是應該拔掉的。母親就借了梯子,從牆頭爬至房頂,自高而低,仔細撅草,并統統清掃一遍。看到别的小孩吃槐花麥飯,嘴饞也要吃,然而我家老的老、少的少,誰能拘槐花呢?母親便爬上槐樹,坐在樹杈之間,拘下枝幹,之後溜下槐樹,捋了槐花,濯淨拌面,以蒸麥飯。當時母親不到三十五歲,顯然就是一個英雄。

酸楚起于父親的疾病,随之是我的災難及離婚,接着是我弟弟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接二連三的變故,沉重地摧殘了母親。她白發劇增,皺紋加深。然而生活是要繼續的,天也不會絕路。

母親左右求索,得到了神的啟示,遂能憑着信仰行世。我以為她六十歲以後的幸福,主要源于此。父親留下了腦出血後遺症,隻能由母親照料。雖然是不虞之禍,她也心平氣和。給弟弟積極治療,也應該是有希望的。1995年我又結婚了,這顯然也是對彌漫在少陵原的一種悲哀氣氛的反擊與否定。妻子真愛婆婆,婆婆真愛妻子。我覺得惬快,視我命運的吉慶是給母親的安慰。

此間,母親有幾次進城看我。我自幼喜歡吃她做的涼皮,母親遂帶涼皮來,并用瓶瓶罐罐裝着自己炝的豆芽及其他佐料。在享受涼皮之際,我會問村子裡的情況,随之慢慢轉向問父親,問弟弟,給母親以鼓舞。見我平安,妻子平安,女兒也乖,她便輕松地說:“娃呀,你們都好,我就放心了。”便返少陵原,以照管我的父親。

多年以後,隻要想到母親進城看我,我就為自己的一個疏忽深為遺憾,頓生隐痛。每次見母親,不管在哪裡,我都會給母親一些零花錢。然而母親進城看我,我竟有一次或兩次忘了給母親,讓她空手歸去。固然父親有工資,固然母親并未提出缺錢,不過,如果母親錢不寬展,需要兒子的錢予以補貼日用呢?多年以後,當我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我就為讓母親空手歸去而悔恨得想哭,我就想抽自己的耳光。

我對生活的重整,尤其以拼命翻身,多少讓母親釋懷且高興。她不能放心的是弟弟。春夏之交,弟弟不禁會有狂暴的舉動。住院治療,有藥控制,遂還平靜。出院回家,他服着服着便中斷了藥,于是狂暴就又爆發了。反複如此,母親不得不攜父親離開少陵原,寓居于樊川或韋曲一帶。母親說:“把他交給神吧!”見我沉郁,她就說:“娃呀,不發愁,天哪裡黑,在哪裡歇!”

在我父親得腦出血後遺症九年以後,2000年的冬天,我接到一個電話稱母親感冒了。不可能!我想,一定是嚴重的疾病。

我火速奔赴少陵原,隻見她躺在床上,已經處于昏迷狀态。急忙住院,診斷為腦血栓。幾天之後,恢複清醒。三月之後,可以出院了,然而右腿和右手都不靈便,語言也疙疙瘩瘩的。不過她堅持禱告,笑迎日出和日落。

我不如母親,暗忖我家沉疴三人,難免幽悶。那些年,我經常從夢中猝然驚醒,旋坐床上,一再想我弟弟吃什麼飯,我父親和母親會不會摔倒,遂再也不能入眠。

母親的偉大,是她能順應慘絕的遭遇,不抱怨,不歎息,并能把一種内在的明亮和溫暖投射到外在的形容上和聲音裡。她确實是黑暗世間難能可貴的一盞燈!

右腿壞了,不過步行是可以的,她就一高一低地赴市場買菜。右手壞了,她便用左手擀面、烙馍、洗衣服。她拿布條纏住刀片的一半,左手握之,以刀片的另一半切土豆、切蘿蔔、切白菜、切豆腐、切黃瓜、切肉。她用左手持鏟炒菜,并用左手掌勺盛到碗裡。

父親仍由她照拂,屋子照舊幹幹淨淨,井井有條,甚至每一個用過的塑料袋也會绾結成團,放在一個紙盒裡,以方便再用。

大約就是這些日子,我的逆境得以改變,遂給母親雇了保姆。然而她一再辭退,認為自己能行。2010年秋天,父親再犯腦出血,乃至癱瘓,侍護起來甚為艱巨,她才同意我請保姆。

算一算,我母親共照顧父親二十年,其中她以腦血栓後遺症之軀,照顧我父親十一年。2011年5月1日,我的父親逝世了。

辦完父親的喪事,母親便獨立生活。此前,我已經接母親進城了。她和我共住西安明德門小區,我妻子給她買菜,我也可以随時看她。我數征意見,要雇保姆給她,她無不幹脆地說:“不要!娃呀,我能行麼。”見我默然,她補充說:“我不行了,你就雇。”我依了母親,她便快樂的樣子。

我父親逝世三年以後,母親衰頹明顯。她移趾拖沓,揚眉拙滞,常常有所凝慮。母親雖然沒有多少學曆,不過她是睿智的,通明的,生命感覺頗為敏銳。

在這一年,她有兩次鄭重交代,我以為那就是遺囑了。秋冬之際的一個黃昏,她對我說:“娃呀,我要是不行咧,我就想走快一點!”

為了安全和容易操作,我買了電磁爐,以讓母親做飯燒水。燒水的壺,有一個弧形的柄,因為她左手之力有限,隻能垂提,不能平端。她先提壺接水,再提壺放到電磁爐上,再提壺灌進保溫瓶裡。數年如此,并無大礙。不過有一天她笑着對我說:“不行咧,不行咧!一壺水提不起了。”

母親的坦誠讓我起敬,也讓我傷感。母親承認她不行了,就實實在在是不行了。我寬慰她說:“放心吧!現在給你請保姆。”她說:“請保姆吧!”

母親在八十一歲的時候,以其之老,以其之恙,終于不能自己做飯燒水了。對此變故,我當謹記。

我便四處奔走,給母親雇保姆。此事既是輕車熟路,又是無從把握的。現在的保姆讓人生畏,令人失望。你可以交心,你難以得心。保姆是賺錢來的,這無大錯,不過保姆來賺錢,是否會敬業,是否憑良知?總之,換了一個,又請一個,循環往複,計有五次。

2015年1月16日早晨,剛剛起床,我便接到保姆的電話,告我母親情況有異。我一邊打120,一邊跑。三五分鐘我便見到母親,不過她已經昏迷。急救車随之而至,徑送醫學院。診斷為腦出血,便直入重症監護室。

經過四十三天的治療,一切都正常了,不過腦出血後遺症嚴重至極:除了思維尚有,母親徹底癱瘓,包括徹底失語。

大夫讓母親回家康複,我怕難保平安,便托朋友,讓母親進了另一個醫學院,在所謂的幹部病房過年,過正月十五。一切都穩定了,我才接母親回家。

母親躺在床上,頭不能在枕上轉,腳不能在空中擡,十指也沒有一個可以動。母親幾乎變形了,生命仿佛演化成了一棵植物。

然而任何珍貴的植物也不會有靈魂寓于生命之中。

我的母親是有靈魂的。她緊閉嘴唇,凄迷滿目。我想,她一定是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拖累吧!母親是要強的,她不願意這樣。

我對妻子說:“不管怎麼樣,我還有母親。即使她不會答應,我也可以叫媽。如果母親走了,就永遠沒有人可以讓我叫媽了。”

為了振作和激發母親,我說:“媽,現在要訓練說話呢。你跟我讀。”我便發音:一、二、三、四、五、六、七。母親也随我發音:一、二、三、四、五、六、七。她舌頭僵硬,發音含糊。

我非常清楚,已經無法讓母親恢複說話的功能了,然而我想讓母親意識到我愛她,我需要她。我想讓母親明白,即使她躺在白色的護理床上,一動也不會動,她也仍有一個母親的價值和尊嚴。

母親很是幸運,臨終之前的數月,竟碰到了一個天使般的保姆。母親及母親的房間一直是清潔的,連一個從新西蘭來的護理專家也為之稱贊。我以為此乃母親的善報,是神的恩賜。

妻子、我姐姐和我妹妹,交替着跟母親說話,保姆也跟母親說話,目的是促進交流,可惜她不應答,不理睬。她面向天花闆,望着虛無,沒有任何表情。

我必須喚醒母親對生活的關注和熱情,否則她的虛弱會加速的。我搬來一個方凳,挨近母親坐下,講我小時候所經曆的她的故事。我講她掐生産隊的苜蓿,講她用架子車拉小麥磨面,講她買豬、養豬和賣豬,講她肩上搭着毛巾,一邊擦汗,一邊拌攪團,講她臘月的黃昏在荒地裡碰到了一匹狼,講她把我綁在後院的槐樹上打我,教訓我。我唯一不能告訴她的是,我可憐的弟弟已經不在了。

母親嘴唇嚅動,咽喉裡也有了聲響,顯然百感交集,要表達什麼意思。可惜她主側大腦半球受損,完全失語了,遂在臉上湧滿了哀戚。

保姆誇我,我妻子掃視一周,對我點了點頭,我姐姐和我妹妹頗為嫉妒地站起來,拉了拉母親的枕巾,又撫了撫床單的皺痕。

母親躺在床上生活着,我不知道她是否懂得春去矣,秋也去矣!

七 2016年11月8日上午,我母親走了。

二〇一七年七月十二日,窄門堡

我讨厭我媽媽但她對我很好(我愛母親是正常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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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簡介

本書探索了當代人真實的内心世界,尋覓出一種情感深處的色調——藍。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間,抒寫個體對生命的參悟;在飛速奔湧的人生長河中,聆聽生命本心的嘀嗒之聲。朱鴻的曆史文化散文在當代文壇已經獨樹一幟,本書在生命體驗的感悟上寫出了新的深度。

談生活,寫情感,悟愛情,觀成長,望故鄉,感念知交摯友。行于西北的莽莽蒼蒼,慨歎人生的情短情長……甯靜随心地面對紛紛擾擾的萬事萬物,守住自己那一抹純淨的藍。

作者簡介

朱鴻,陝西長安人,散文作家。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寫作學會會長,陝西師範大學長安筆會中心主任、文學院教授。有三十多種版本行世,代表作有《夾縫中的曆史》《人生的愛與智》《長安:絲綢之路的起點》《西部心情》等。作品錄用于中學語文教科書和高職語文教科書,見諸語文試卷,入選百餘種散文選集。曾獲首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老舍散文獎、第五屆和第七屆陝西文學獎及首屆陝西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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