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日,曹森林的女兒坐在客房裡,測試直播設備。民居改造接近尾聲,村裡購買了直播設備,打算在網上進行直播。
8月2日,87歲的曹之和講述古梓樹的故事,70多年前曾被火燒傷,近幾年逐漸恢複。
8月1日,陳林幫助曹坤家自制手工藝品,材料都是山上找來的樹枝、樹根等“廢料”。
8月3日,村民鄧世選家。他家已經基本改造完畢,現在還剩下廚房,他已買好灰瓦,準備下半年動工。左側改造好的吊腳樓進行了加高,裝上格子窗,将陳舊的梁、柱、牆壁重新打磨上漆,看上去煥然一新。A08-A09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王穎
通過民居改造扶貧措施進行修繕,嵌入現代化廚衛設施,原本人畜混居的生活方式變成幹淨健康的現代生活;滿足自住外還出租給遊客增加收入
87歲的曹之和臉色黝黑,胡子雪白,他穿一件對襟藍衫,戴一頂藍色帽子。坐在自家黑紅色的木樓前,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在這幢近70歲的“高齡”木樓裡,他拉扯大了7個子女。前幾年,寨子裡一棵萎靡多年的老樹突然迎來“新生”,抽枝發芽,老人為此很開心,常會向人念叨。但他從沒想過,耄耋之年,這幢已破舊不堪的老樓,也會“煥發新生”。
這裡是位于武陵山中的湖北恩施土家族自然村楓香河, 2014年,這個隻有38戶的自然村,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就有31戶。
從2017年開始,一項特殊的幫扶計劃在這裡實施,多方助力下,村民們改造提升自家老舊的吊腳樓,嵌入了現代化衛浴、廚房、客房等生活設施。
3年來,原本火塘取暖、人畜混居的生活方式,演變成幹淨、衛生、健康、富足的現代生活,房子變了,寨子裡人們的心,也就變了。
一個火塘就是一戶人家
曹之和是寨子裡年紀最大的老人。他還記得他小時候的寨子,是一個封閉的、三排民居的寨子,有48個火塘,每個火塘就是一戶人家。寨子隻有一條東西的街道,兩頭有“槽門”,隻有走槽門可以進出寨子。
原來的東槽門外,一棵古桑樹和一棵古梓樹相對而立,每棵都有數百年的曆史,還有一棵古茶樹倚在懸崖邊上。
曹之和13歲的時候,寨子被土匪燒成了白地,桑梓樹也被火烤焦,桑樹再也沒活過來,梓樹數十年一直維持着半死不活的狀态,近幾年居然緩了過來,重新郁郁蔥蔥。
曹之和的父母也死于土匪之手,幾年後,在親戚朋友的幫助下,還是少年的他在原址重建了自己的房子,“那時候全靠人力,去很遠的山裡砍木頭,沿着山路拉回來,鋸成木闆,一點點把房子重蓋起來了”。
楓香河的老房子,都是傳統的土家族吊腳樓,腳下是空的,用來養豬、養雞,上面住人,再往上,一般還有一個閣樓,不能住人,但可以放糧食、農具等。
蓋房子用的木材,都是山裡的杉木,村民們祖祖輩輩種杉樹,杉樹木質細膩、結實,處理之後,可數百年不壞。
但杉木易燃。80歲的譚顯文家,就曾因為意外失火而燒毀。譚顯文說,1981年,房子意外失火,他們一家人,“就剩身上穿的衣服”。一窮二白的他,在政府和親朋的幫助下,重蓋了房子。
木樓重生
在親手建起來的木樓中,曹之和撫養大了7個兒女,看着他們成家、蓋房子、如今,他已經四世同堂。
他沒想到的是,在耄耋之年,他的房子還會迎來一次天翻地覆的變化。
2017年,通過東西部協作計劃,一項名為“楓香河益貧鄉村計劃”的社會扶貧措施在這裡啟動。這項計劃主要是進行鄉村民居改造,中國農業大學李小雲老師團隊提供技術支持。李小雲說,按照“修繕民居,完善設施,提升環境,發展實業”的構思,民居改造有個基本要求,比如必須保留傳統木樓,不改變原有的結構,必須有現代化的衛浴、廚房等。
每一家民居改造完成,可以得到6萬元的無償補助。
團隊成員剛來的時候,寨子裡沒有硬化路,隻有一條土路,人畜混居,到處都是糞便,一下雨就沒法兒下腳。村民們的木樓都很矮,屋裡陰暗潮濕,一股黴味兒。有成員感歎:“感覺比山外至少落後30年。”
做扶貧工作多年的李小雲認為,“傳統與現代的長時間脫節,是造成這些深度貧困村結構性貧困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小雲告訴記者,對村民來說,他們一輩子的生活,都和房子連接在一起,房子是最容易撬動他們傳統生活的支點。而通過改造的方式,以房子為載體,輸入現代生活方式,輸入現代價值。這也是村民們掙脫落後生活、追上現代文明的捷徑。
曹之和的房子是第一批參加改造計劃的,工人們把原來陳舊的木闆牆重新打磨、上漆,補上空缺,把豬圈、雞圈遷到野外,在木樓中建了現代化的衛浴、廚房設施,此外,還升高了閣樓,變成正規的二樓,在二樓嵌入了現代化的客房,這些客房可以接待遊客,讓村民和“城裡人”産生聯系,也是一項可以長久經營的産業。
寨子裡有了遊客
楓香河四圍都是大山,唯有東邊有一個缺口,每天的第一縷晨曦,都從這裡照進寨子。寨子的最東邊,是謝良華家,正對着缺口,站在改造後的二樓露台上,可以第一個看到朝陽。
頭一天晚上,住在他家的遊客,在二樓的露台上,一直聊到很晚,深夜的寨子很安靜,檐上的燈籠亮度剛好合适,可以清楚地看到檐外的夜色。
謝良華在二樓露台上放了一個茶幾和兩把椅子,他告訴記者,很多來他家住的人,都喜歡坐在那裡,聊聊天,看看風景。
吃過早飯,客人出門了,謝良華打掃了客房,換上幹淨的床上用品,把床單疊成一朵花,放在大床的中間。
做完這些,他又騎着摩托車下山,去鎮上買點兒食材。他的母親坐在廚房門口,靜靜地看他遠去。
謝良華的母親是低保人員,幾年前得了腦梗,除了吃飯和睡覺,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這裡,幾乎不說話。
謝良華讀書不多,年少時就出外學徒,學了一門廚師的手藝,結過婚,又離婚了,多年一直在山外打工。
幾年前,謝良華的爺爺、父母相繼染病,他不得不回家照顧病人。
謝良華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和其他房子一樣,低矮、陳舊、陰暗、潮濕,人住的房子和豬圈在一起,衛生堪憂。
2019年,爺爺和父親去世,隻剩下腦梗的母親,但謝良華依舊出不了門,而且,為幾位老人看病,使得他的經濟狀況一塌糊塗,“那是我最難的時候,完全看不到未來。”
當時,村幹部勸他改造自家的房子,他有手藝,改造之後,可以在家裡為遊客做飯,“如果房子太破,有誰願意在家裡吃飯呢”?
謝良華找親戚朋友借了錢,再加上助貧項目的補助,把自家房子改造了,豬圈拆除,屋裡添加了衛生間、浴室,還在二樓嵌入了兩間客房。
“現在壓力大是大了,因為要還債,但也不再絕望了,”他說。自去年開始,寨子裡就有了遊客,謝良華也承接為遊客做飯的項目,今年7月,他的房子改造完畢,也開始承接住宿業務,“我有手藝,也不怕辛苦,就怕沒有機會。”
山裡的廢料成了“香饽饽”
民居改造開始後,更多年輕人開始主動回村。曹之和的孫女曹坤就是其中之一。
曹坤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州府恩施做教師。她在恩施買了房子,從小長大的寨子,則成為偶爾探親時才會回來的地方。
但民居改造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迹。2019年,她家房子開始改造,她和父親備好改造的木料之後,父親繼續外出工作,家裡的改造工作,大部分都是她在照看。
2020年,疫情暴發後,曹坤幹脆辭職回家,并參加了本地的儲備幹部考試,成了一位儲備幹部,徹底留在了這裡。半年來,她和妹妹兩個人完全負責了自家房子的改造。
曹坤家的院子不大,門口兩根歪歪斜斜的木杆子,搭起了一座稻草頂的寨門,稻草剛剛鋪上,還沒完全建好。直對着寨門的院子另一側,有一座竹子的秋千,那是曹坤和她父親兩個人親手做的。
院子裡散落着各種形态的樹幹、樹根、樹枝等,還有膠水、角磨機、尺子、繩子等工具。
幾個人坐在小闆凳上,村副書記陳林正在手把手地教曹坤等年輕人,把各種山裡撿來的材料加工成工藝品:一截坑坑窪窪的樹根,打磨之後,做成花盆;成捆的野茶樹枝,剪成小段,和幹花一起用膠水粘起來,再加個自制的木框,就是一幅“樹枝畫”;一棵小茶樹,種在樹幹挖出來的木盆裡,就是一個盆栽……
在曹坤家裡,手工制作的裝飾品随處可見。
陳林也是本村人,退伍後一直在外做生意、打工,幾年前,回鄉參加村裡的工作,民居改造快結束了,他打算教大家自制各種手工藝品,除了裝飾,将來還可以售賣。曹坤家是第一家,後面還會有很多家……
楓香河地處深山,自然資源豐富,山上茂密的樹林裡,不僅有各種時令的菌子、野生的猕猴桃、拐棗、木瓜,還有成片的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紅豆杉。就在剛進寨子的山坡上,一道山泉傾瀉而下,山泉旁邊,有一棵長在石頭縫裡的紅豆杉,被村民們稱為最堅強的紅豆杉。
山上還有衆多野生的茶樹、竹子,以及村民們種植的杉樹,這些樹木經年累月地生長,多有巨大的古木,也有死亡幹枯的樹幹、被風刮折的樹枝、被雨水沖刷出地面的樹根……
“過去沒改造民居的時候,這些根本沒人要”,陳林說,尤其是樹根,“燒火都嫌棄,太硬了,劈不開、燒不透”。山裡的野果也很少有人采摘,交通不便,采了也沒地方賣。
民居改造開始後,這些都成了寶貝,沒人要的樹根、樹幹,稍作加工,就是一個天然的裝飾品。山裡的野果,則是釀酒的天然材料,自釀的高度玉米酒,泡上山裡的猕猴桃、木瓜、拐棗、紅豆杉籽等,一段時間後,口味絕佳。
“參與感”
楓香河山上的一片茶園裡,幾個村民正在鋤草,便攜式的割草機背在身上,旋轉的刀頭發出嗡嗡的聲音,草屑四散。
這是一個藤茶基地,2018年,當地引進農企,流轉了數千畝土地,種植當地特産的藤茶,藤茶是一種藥茶,也可以作為普通的飲品。大山裡的楓香河,土地資源豐富,每家都有數十畝山地。但在過去,這些山地主要種植玉米、水稻、紅薯、土豆等,“吃飯問題不大,但賺不到錢,很多人都不種地,外出打工了。”曹森林說。
流轉了土地之後,楓香河的村民們,可以獲得土地流轉的收入,也可以選擇在藤茶基地就近務工,再多一份收入。
曹之和的三兒子夫妻倆就在藤茶基地幹活,這幾天的工作是鋤草,鋤1畝地160元,一個人一天可以鋤1畝多。
村民鄧世選也在地裡幹活,一直幹到中午時分,才抽空回了趟家。
從村子的中心,沿着一條硬化路一直上山,大約一公裡左右,就是鄧世選的家,這條路上隻有他們一家人,路是楓香河村所在的盛家壩鎮為他們一家修的。他自己負責挖路基,鎮裡出錢硬化。
盛家壩鎮黨委書記李華軍說,這是當地脫貧攻堅中普遍的做法,所有的活動都鼓勵村民們自己參與,村民做好基礎,政府出錢完成。包括打造産業、修路、改造整體環境等,“我們會因為一家人而修一條路,但前提是他們自己也要參與修路的過程。比如我們可以免費發放美化環境的花苗,前提是村民要把自己的院子收拾好,籬笆紮起來,地平整好。他們自己參與了,才能真正持續下去,這也是激發内生動力的途徑之一”。
“參與感”,這是一個頗有人文色彩的詞彙,李小雲希望改變生活的過程中,村民們自己參與其中,甚至成為主導者,所以,民居改造中,他們隻是做了規劃,規定了基本要求,比如要有現代化衛浴和廚房,客房要有幹淨整潔的床鋪等,其他工作都是村民們自己完成。鄉親們像以前一樣,自己蓋自己的房子,自己裝飾自己的房子。
村民們不會用“參與感”這樣的說法,但他們有同樣的自覺。村民曹之菊會向每一個客人介紹,他們老兩口是如何從山裡撿回木頭,如何拜托木匠打造他們想要的家具。曹坤則沉浸于親自打造家園的過程中,她在山裡尋找枯樹幹、爛樹根,費盡周折拉回家,琢磨每一件材料的用途,包括數百斤的大樹根,“這個打磨一下,倒過來,就是一個桌子的支架,再劈開一截樹幹,拼起來做個桌面。”
待孵化的網紅基地
8月3日傍晚,曹坤的家裡,聚集了幾個年輕人,她和妹妹、堂哥曹森林、曹森林的女兒、村副書記陳林等。
房檐上的燈籠已經點亮了,燈光把廊柱、飛檐、牆壁映得通紅。屋裡的桌子上,擺着一套直播的設備,幾個人正在調試設備。
楓香河的民居改造即将進入尾聲,接近30戶人家,今年之内都會改造完成。他們打算用直播的方式,介紹改造後的民居、推介當地的自然風光、展示手工藝品,讓更多人知道楓香河。
8月4日下午,應新京報邀請,楓香河還在新京報鄉村頻道進行了一場直播,這也是民居改造之後的第一場直播,主持人就是曹坤。一個半小時的直播,有兩萬多人在線觀看。
對村民們來說,直播并不陌生,不少年輕人本身也在玩直播,但直播整個村莊,在當地仍是新鮮的,有村民穿起了土家族的民族服裝,有人在家門口遠遠地觀望。曹之和講述了古村落和古樹的故事,謝良華在自家的廚房裡,用柴火竈和生鐵大鍋炒了一個本地産的蕨根粉……
在楓香河之外,鄉鎮幹部們也在考慮未來的事情,盛家壩鎮黨委書記李華軍告訴新京報記者,當地政府打算把楓香河打造成一個網紅基地,第一件事,是在楓香河舉辦兩屆農民網紅培訓班,在盛家壩鎮乃至恩施,更多的村莊,都有類似的條件,“光完整保留古村落的村子就有5個,還有很多類似的山中村落,都可以從楓香河借鑒經驗。”
此外,當地鎮政府派駐的幹部、執行楓香河益貧計劃的企業團隊,中國農大李小雲教授的團隊,則在加緊進行村民的培訓。教村民們如何标準化地服務遊客:客房裡的被子要怎麼疊、毛巾該怎麼放?是否需要添幾個裝飾品之類,都要手把手地教。
鄉村故事的開端
8月5日早上,曹坤接到了一個訂單,有一個20人左右的團隊,要來楓香河旅遊住宿,計劃住20天。曹坤算了一下,村裡客房,剛好能接待。
楓香河的客房,采用合作社經營的方式。合作社是今年成立的,負責人是隊長曹森林,具體操作的是曹坤,合作社統一經營、統一标準、統一服務,所有來客,不論是住宿還是吃飯,都在合作社結賬,之後合作社将總價的90%返回給具體接待的村民,剩下10%,一部分用于合作社的基本運轉,一部分在年底給村裡的老人、低保戶、五保戶等分成。
“客房是村民對接現代化的産業,同時也是整個村子進入現代化的起點,”李小雲說,“經營客房,不止是為提升農戶個體的收入,也是在尋找一個共同富裕的途徑”。
2020年5月1日,合作社正式開始經營,盡管受到疫情和洪水的雙重影響,但2個月中,20多家民居,仍然有15萬左右的收入。
“2019年,楓香河就脫貧了,”曹森林說,“去年楓香河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人均收入超過了7000元。但如果沒有這個民居改造計劃,脫貧後的人們,轉變生活方式的過程,可能會很久。也有可能木樓被推倒,蓋成千篇一律的磚房,還有可能脫貧的人們逐漸移居山外,留下空空的村莊……”
房子是村莊的一部分,也是村民們最重要的生活資料,一棟棟現代化的鄉村“别墅”,意味的不僅是收入的變化,更是生活方式的變遷。它吸引了曹坤這樣的年輕人,也改變了曹之和這樣的老人。對他們來說,民居改造的完成,不是一段鄉村故事的結束,恰恰相反,是故事的開端。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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