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忘了問你，我還在找那片能安心駐足的海域，而你呢，另外那隻獨角獸，留在你身邊了嗎？

我還是常常想念你，哪怕再也不必說給你聽了。

1

我一個人從北京飛往倫敦，經過十一個小時的飛行。路途中吞下的半顆安眠藥藥勁未散，于是強睜開雙眼，從舷窗向外對倫敦投以第一眼的注視，然後迷糊着入關，接車的司機在門口等我，寒暄幾句，剛一上車就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把我送到Kate家樓下。上一次便住過的Airbnb小房子，再見面總有種重逢的懷念感。她留下那間帶洗手間的卧室給我，那隻叫Qunna的貓也許還記得我，一直趴在我腳邊喵喵叫。

就這樣不經意地睡掉時差，醒來時Kate不在，便下樓去清晨的街區亂晃。這個小公園，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這架秋千，這條路，那年下過雨時落滿了樹葉。

我比對着眼前的景象與記憶裡的差别，憑着一些些記憶去找那家牛奶比水還便宜的便利店。還好，它依然在街角安靜等待，招牌的白色燈管發出光芒，提供足以安撫一切的溫度。

“早上好。”我和店員打招呼，然後買新鮮的橘子果汁，以及剛被擺上架、還冒着熱氣的面包。“祝你有愉快的一天。”他說。推開門，我帶着包裡沒讀完的《十一種孤獨》，在門外的長椅上，度過一個充滿霧氣的清早。

你大概是從微博上知道我又回了倫敦，而微信在時差裡默默誤了點。你知道我最喜歡《哈利波特》，曾經從大阪環球影城買了代表格蘭芬多的圍巾送我，這次也被我帶來了，繞在脖子上的那兩圈，擋住秋天倫敦的風。

你問，天氣好嗎？然後發來J·K羅琳建立的Pottermore網站，喊我去測自己的護神護衛。一個一個選項點下來，我的是海豚，你的是獨角獸。

我笑，“所以你擁有一片森林，而我屬于海咯？”手指敲完這幾個字，卻遲遲按不下發送鍵。有時候，略帶親密感的玩笑，是衡量心底距離的标尺。于是，隻将朋友圈的簽名改成了那句呼神護衛的咒語“Expecto Patronum”，如果你看得到，便會懂。

天越來越亮，不遠處有穿着校服的女孩在等公車，一身西裝的男人手裡抓着報紙和公文包。吃飽這件事，為旅客提供了安全感。我按了幾次快門，起身時，便利店的燈在日光裡漸漸暗淡起來。

2

在倫敦，時間像被擰了發條，從博物館晃到美術館，或者從哥倫比亞花市散步到Brick Lane市集，一天就過去了。

夕陽時分，從大英博物館走向地鐵站的路上，看路口的行人都被描起金邊，于是頭發毛茸茸的，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景象，卻也柔軟得可愛。

據說英國是一個人均巧克力消費量為中國十倍的國度，平均步行三萬步的日子，走累了就坐在便利店的窗邊喝一杯熱可可。落日下的大本鐘，帶着時間的斑駁。倫敦橋的倒影融在霞光中，水天相接。倫敦眼剩下剪影，街燈亮起，照着告别明亮的世界，也照亮歸途。

眼前的景象被印成明信片，你的地址已熟悉到不需要翻看手機記事簿。

我寫：今天沒辨清查令十字街的方向，就邁進一家舊書店，懷念一次《查令街84号》的信箋情緣。倫敦人像魚群一樣遊動到地下，閃現，又消失。哈利波特從國王十字火車站搭乘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列車前往霍格沃茨，我在麻瓜的世界裡，權當列車晚點，貓頭鷹走失。

還有些什麼，想寫卻寫不出了。找店員買印着女王頭像的郵票，他問我：“你從哪裡來？”我說：“中國北京。”他說：“北京很美是不是？我在網上看到過，你們的故宮和長城。”

說完，他用很歐洲的腔調炫耀自己僅僅會的三句中文：“你好，謝謝，我愛你。”看，旅行不過是從自己待膩的地方，去到别人待膩的地方。可縱然如此，我還是結結實實被溫熱的可可和這略顯滑稽的鹦鹉學舌，治愈了疲憊。

明信片丢進門外的紅色郵筒，皮卡迪利大街，霓虹燈照着路人的行色匆匆。西區劇院剛剛散場，《歌劇魅影》1986年在女王劇院首映，至今整整四十年。和我一同走出來的陌生女孩低着頭，手裡的咖啡早就涼了，臉上的淚痕被秋天的風吻過。

還要去多遠的地方，才能真正明白遠方的意義。就隻是這樣向前走着，在一個又一個他鄉，醒來與睡去。

3

每次旅行，選擇居住的地方，都喜歡挨着24小時便利店。

有人說，24小時便利店就像深夜裡的男朋友，它是一種無時無刻提供滿足感的需要，也是夜幕低垂時最沉穩的幸福感。常常深夜逗留在便利店裡的人，也都有獨特的畫像。他們在夜色裡懷揣孤獨，用溫熱的胃，擋住漸涼的天氣。

難怪一部又一部電影或劇集，都在便利店裡醞釀故事。

《志明與春嬌》裡，張志明說：“我從小就很喜歡吃便利店的肉醬意粉，那時候很多人問我，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吃？它是真的鹹了一點，肉也不多。喜歡就是喜歡，我喜歡她是因為，我覺得她好，她什麼都好。”

《重慶森林》裡，編号223的警察金城武，在一家便利店，終于找到第30罐鳳梨罐頭。《荼蘼》裡楊丞琳飾演的鄭如薇，在便利店的窗邊一直吃不同口味的泡面，而延伸出人生中的Plan A與Plan B。

今年春天，生日的前兩天，我一個人在鐮倉的七裡濱海岸看日落，富士山在不遠處隐約可見，風很大，躲進旁邊的餐館吃招牌的和牛炒飯，喝掉一杯又一杯用蒸餾酒和果汁調制的沙瓦酒。然後，跑到旁邊停車場裡巨大的7-11，在冰櫃裡選冰淇淋和氣泡酒，坐到海岸邊喝第二攤。

聽說全球的7-11，燈箱會根據經緯度自動變換，就像是黑暗中的燈塔，在深夜裡用光芒指引方向。那天我一直在想，我們曾在這世界上許多家便利店流連忘返，吃軟雪糕，或僅僅靠着窗邊吃速食面。回憶跟着橙色的燈光亮了又滅，濃了又淡。

這種感覺，讓全世界每一個便利店，都成為翻山越嶺過後，能停下來松一口氣的角落。從此哪裡都能輕易找到熟悉而安心的感覺，哪怕身邊的人已不再。

4

離開倫敦的黃昏，在碎片大廈看風景。落地窗前，有情侶相擁着共享美景，有人舉着香槟酒杯與想念同醉。倫敦眼發出紅色的光，我拖着行李箱沿着河邊走到地鐵站前往機場。

換乘的通道裡，老人穿着淺灰色的西裝，在地鐵站的通道裡彈奏豎琴。這個總在電影裡見到的樂器，在通道裡回響着清脆卻悠揚的旋律。

豎琴的聲音，像極了鳥兒不小心掉落了羽毛一樣輕巧。倫敦人步履匆匆，隻有我一個人停下來聽完一整曲。我放了五英鎊在他的帽子裡，一曲作畢，他紳士地鞠了個躬，從身旁的袋子裡抽出一支白色的玫瑰祝我晚安。

那一刻，竟然紅了眼眶。無處不在的流浪藝人，唱過一首又一首動人的歌。你會明白面對他們時，我那種為旅途腳步憑空增添了BGM所産生的感激嗎？他們就這樣毫不知情的，讓我的很多畫面和記憶，活色生香了起來。回響在地鐵站裡，在市集裡，在一個又一個街頭的轉角。

到機場時，在便利店打算花光手上最後的英鎊。買了雜志、酸奶和一包水果軟糖，收銀的女孩有溫柔的笑容，我說，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請你收下這支花嗎？我準備登機，就不帶走了。她羞赧地回給我一個笑容，明亮得就像倫敦的夜色。

她說謝謝，記得要再回倫敦啊。轉身走進航站樓人潮洶湧，再過四個小時，天就會亮起來。會有嶄新的光芒照耀這座城市。一寸一寸，從地平線推移到每個人身上。

飛機起飛，視野裡滿是散落在夜幕裡的光，就這樣星星點點，交映成片。我一直忘了問你，我還在找那片能安心駐足的海域，而你呢，另外那隻獨角獸，留在你身邊了嗎？我還是常常想念你，哪怕再也不必說給你聽了。

作者： 韓小暖，作家，荔枝FM獨家簽約主播。用文字與聲音記錄溫暖美好的故事，收集生活中的所有細小光芒。出版有圖文随筆集《不如溫暖過生活》。 hanxiaonuan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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