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科學報】
文 | 王義遒 (北京大學原常務副校長)
作為一名脫離教學科研工作第一線20多年的“退休教師”,本不應對諸如工程教育理科化這樣的具體問題置喙,不過既然是“大家談”,筆者就不揣冒昧姑妄談之。
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就是對具體問題作具體分析。本科教育(筆者認為研究生教育已非單純的“教育”,研究生已是初步的科技工作者,故本文隻讨論本科教育)中的“工科教育理科化”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尤其在當下,更不能籠統地加以否定或肯定。
“工向理靠”或是經濟進步源頭
必須承認,目前多數人對高等本科教育的使命看得太過重大。哲學家康德所說的“教育使人成為人”是真理,但這裡的“教育”不應僅指學校教育。
在筆者看來,家庭教育是最基本的教育,社會教育、環境教育同樣重要。當下,很多家長擔心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總是給孩子過多壓力,實際上是對孩子施加了有害的家庭教育。
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工作,取得成就一般也是在社會而不是學校。學校教育隻是在樹立學生的價值觀、傳授知識、培養能力上打一些基礎。隻有極個别的人能在相當于接受本科教育階段取得驕人成就。
然而,社會輿論卻要求學生在本科畢業後就是名“創新人才”,這是不可能的。
此前有種說法——工科院校是工程師的“搖籃”,這大體是符合實際的,但更多人說工科院校本科産出的是工程師的“毛坯”,現在看來這還不夠确切,很多人連“毛坯”都夠不上。因為“毛坯”至少是成形的,但當下的本科生,假設讀“電氣工程及其自動化”專業,其畢業後的工作崗位卻可能是運行發電機組或調配供電網絡,這些“坯子”不完全一樣。
約30年前,有人從國内電機專業畢業,希望到美國讀高壓電的研究生,請筆者(當時在美國)幫忙打聽哪些大學的電機系具有研究優勢。然而,我詢問的幾所大學都不研究這些内容。筆者看到這些學校電機系的課程表後,也發現其與物理系的課程大同小異。對此,筆者頗感詫異,并詢問他們的發電廠運行機器的工程師都是哪裡培養的。
對此,他們有些愕然地回答:“當然是企業自己。學校打好基礎,畢業生在工廠的實際環境中有老工程師帶着,經一年半載實踐就會了。”所以,從學校剛出來的畢業生還當不了工程師,也算不上“人才”,隻是“助理工程師”,要看其以後發展。
相較于國外企業高水平的崗位培訓能力,我國的畢業生上崗後如沒有直接動手的能力,就會被認為是大學教育的失敗。所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有“雷達專業”按雷達型号分“專門化”。畢業生一到工作崗位就能“閉着眼睛拆裝雷達”。但這隻是技師的工作,真是大學教學質量高嗎?
要知道,美國大學的電機專業畢業生将來可以從事綠色新能源的研究開發,成為引領能源産業的先鋒。這才是他們的高明之處。
從這個角度說,所謂“工向理靠”“工科教育理科化”多少還是經濟進步的源頭。
理科與工科教育應尊重本質區别
如果向前追溯,最初隻有擁有文理基礎學科的高校才堪稱“大學”。1952年院系調整後,“大學”概念開始拓寬,尤其在當下,國内高校學科門類分得較細,多數專業性高校被命名為“大學”,其中有少數要發展成為“世界一流”大學,培養的是在各領域中起領頭作用的精英人才。而任何科技經濟産業中,颠覆性的原始創新往往來自理科,追求的是工程技術的範式創新。因此,他們更強調打好學生的理科基礎是自然的。
然而,對多數高校的工科本科畢業生而言,更應服務于國家與社會的當前需求,面向現有企業及其技術進步。根據我國企業崗位培訓能力的現狀,他們必須具備迅速投入實際工作的動手能力。
為此,他們在學校裡就要接受足夠的工程技術訓練,對于這些高校來說,“工科教育理科化”才是一個問題。可惜,目前相當多高校的工科畢業生所掌握的工程工藝技術甚至落後于現有企業,這就談不上使企業技術進步與創新轉型了。
之所以如此,不僅有“五唯”的頑瘴痼疾使教師不能專心于教學的問題,還有大量體制機制問題。對此,筆者還将作專門說明。
需要明确的是,理科和工科教育在本質上是有所區别的,科學與技術的性質和目标也是兩回事。盡管當前科學與技術進步一日千裡,兩者也愈發相互依賴,有時甚至難分界限,但它們确有不同的文化(或稱“亞文化”)。
因此,不管是哪個層級或類型的高校,在辦理科與工科的指導思想上都應有所不同。理科的目标以認識世界、研究物質的存在及其相互聯系和運動規律為主,正如著名科學家竺可桢所說,是“隻問是非,不計利害”的。
相較之下,工科則是以研究并制造滿足人的需要的“有用人工物”為主的學問,它體現人類利用和改造自然的本領,是完全“以人為本”的,因而也一定要講究與人的利害和善惡關系。兩者在價值觀和思維方法上有所不同。
新世紀以來,國際上提倡圍繞産品,以CDIO的理念實施工程教育,這裡包括構思(Conceive)、設計(Design)、實現(Implement)和運行(Operate)四個要素與環節。它們彼此間有複雜關聯,其實施必須能綜合運用已知的自然或社會科學規律,甚至是藝術智慧。學生要擁有處理人際關系、融合不同環節與會通不同學科的本領。
這些都體現了工科教育的理念、特色與精神,不管工科教育如何向理科靠或理科化,如果辦學中丢掉了這些東西,就稱不上“工科”。其中不光有課程教學,更重要的還在于有各不相同、生動活潑的多種實踐活動。
校企聯合承擔項目是實際做法
目前,某些工科之所以不能體現其辦學理念與精神,教師的“不稱職”是最大問題。學工科的是要“造物”的,“造物”主要是企業的事。但多數教師卻是“出了家門就進了校門”,然後便是讀研、寫論文,自己沒有造過物,他怎麼能教出可以“造物”的學生?
在筆者看來,教師問題的實質還是體制機制問題,其中,“人才單位所有制”就是重要的一端——解放前,一些大學工科院系還有不少企業的工程師來兼職授課。然而現在除了高職院校外,這類事對普通高校來說,已經極為罕見了。
近年來,伴随着經濟的快速發展,各企業都要拼命競争,企業人員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哪裡還有時間到高校兼課。許多高校也以對 “雙師”制度不好提出嚴格要求為由而不願嘗試。
由于高校與企業缺乏人際交流,而且兩者各有不同利益追求,要做到産教融合、協同育人确實不易。但如此一來,不僅課程教學缺乏真正的工程技術理念與精神,各種實踐活動更是欠缺。
從目前情況看,要在體制機制上作大幅調整并不現實,較實際的做法是利用新時代經濟轉型、企業升級的機遇,校企通過聯合承擔大量科技開發項目進行合作。這一點上雙方都是有急迫需求和共同利益的——我國多數企業的自主研發能力不足,高校更需要通過開展科技開發提升自身的辦學檔次與聲譽。如此,雙方利益與共,容易合作。
當下,以學校為主申請并取得各類科技開發項目相對容易,雙方均應以國家與地區、部門在國民經濟中的重大或迫切需求為牽引,根據各自的實力與優勢,向相關機構争取一些科技開發項目,吸納企業人員參與,為企業的更新改造、升級換代作出貢獻。
同時,也應加強企業人員與學校的聯系,使他們可以參與課程建設、更新教學内容、改革教學方法,并開展相關的課外實踐活動。這樣,校企之間的産教融合、協同育人的機制就會逐漸建立起來。工科向理科靠,工科教育理科化的問題也會慢慢化解。
此外,也可仿照某些國外學校實行“夾心式”教學制度。學生畢業前一年,先到未來要入職的企業或相關單位工作一段時間,并根據工作需要或學生表現出的弱點,再進校選讀某些課程加以補充。北大執行這樣的制度(稱為中途“停學”)已有近30年,效果是好的。這也可作為産教融合、協同育人的一種方式。
《中國科學報》 (2022-09-13 第3版 大學觀察)
編輯 | 趙路
排版 | 郭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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