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頭發幾乎都灰白了,被水打濕後,看起來好像變黑了,就像我們的時光倒流了回去。到了晚上,我們一起睡在家裡唯一的床上,媽媽笑着摟住我。躺在媽媽的懷裡,我好像又回到了三歲的時候,她一直都沒有離開。
俞長花找回母親後,和她一起去成都市武侯區派出所送錦旗。受訪者供圖
文丨新京報記者 侯慶香
編輯丨袁國禮
校對丨李立軍
►本文5132字 閱讀10分鐘
10月4日,深夜,分别32年後,在距離家鄉1600公裡的成都馬路邊上,俞長花又一次見到了母親。
俞長花3歲那年,母親離開了家。從此,母親的名字成了全家的禁忌,俞長花隻能在村裡人的傳言裡獲知一點點關于她的信息:被從外地拐來的,因為得了白血病離開了山東,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父親和奶奶相繼去世後,俞長花愛上了天南海北的騎行。但“母親”一直是她無法跨越的障礙,盡管俞長花甚至早就記不起她的樣貌。
2022年9月,35歲的俞長花決定開始人生最後一次長途騎行,目标是“尋找母親”。
俞長花騎着摩托車,從老家山東省菏澤市東明縣陸圈鎮鄭旗莊村出發,一路輾轉湖北、湖南、重慶、四川等數個省市,行程上千公裡。她邊走邊打聽母親當年遺留下的信息,并把尋找母親的視頻發到了視頻平台,出乎意料地成了“網紅”。
“像命運的饋贈般”,一個月後,俞長花如願在成都找到了母親。再次見到母親的那一刻,驚訝、喜悅、辛酸、無措……所有情緒一瞬間湧上心頭。
母親請了長假,和俞長花一起回了山東。十多天的時間裡,母女倆學着像從未分離過一般相處。
以下是俞長花的自述:
32年“沒有媽媽的日子”
10月14日,我嘗試着給媽媽炖魚湯,這是我35年來第一次做魚。
結果可想而知。我照着菜譜一步一步做,但魚一進鍋皮就都掉了,湯也不是白的。我覺得很難吃,母親卻說好吃。我大大咧咧地跟她說,“你這是睜眼說瞎話”。視頻發到網上,有網友批評我“太沒禮貌了,不能這樣對長輩說話”。
網友可能是對的。和母親分開的這32年,沒有人教過我,應該怎樣跟媽媽說話。
1987年,我出生在山東菏澤的一個農村。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村裡靠做棺材為生,我是奶奶帶大的。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裡,沒有媽媽的身影。
多年來,關于母親,他們幾乎隻字不提,我也不敢問。母親的很多信息,我都是在村裡人茶餘飯後的閑談中拼湊出來的。
村裡人說,母親是被人販子拐來的,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和來曆。在被帶到山東之前,母親曾經從四川遠嫁到陝西,生過兩個孩子。在我三歲那年,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結果隻活了四個月就去世了。母親受了很大的打擊,又生了病,想要回四川。父親給了她一筆路費,母親就再也沒回來。
村裡的人還說,母親得的是白血病,估計早就不在人世了。後來,我找到了一張縣醫院的住院單,顯示母親住過八天院。但我想,或許是誤診呢?
母親離開後,父親白天種地,晚上去磚窯燒磚。父親是個很傳統的人,嘴裡總是嘟囔着,沒有兒子村裡人會看不起他,但其實他對我很好。
我隻有小學學曆。初中沒上多久就出了一場車禍,撞傷了腿,附近沒有什麼醫院,家裡也沒錢,耽擱了很久才治好,後來也就沒去上學了,隻能去外面打工。
2008年,我到了北京,一天打三份工。每天早上四點起來送早報,中午送餐,晚上再送一份晚報,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現在我還能想起當時在雪天蹬着自行車送比薩的情景,路上被車撞倒,經常困得在電梯裡睡着。
後來為了能騎店裡的摩托車送餐,我考了摩托車駕照,學會了騎摩托車。但老闆隻讓男外賣員騎,我就不幹了。
在我20歲那年,奶奶去世了,26歲那年,父親也去世了。
失去他們是比失去媽媽更真實的悲傷,因為我真的就隻剩下一個人了。這麼多年來,除了外出打工,我就自己住在父親留下的小院裡,有時三四個月不回家,院子裡的草能有一人多高。
小時候,我總是想念母親,猜測她長什麼樣子,會不會縫扣子,如果沒有離開,會不會在下雨天接我放學回家。看過武俠小說後,我又想,媽媽會不會也得到高人救助,把病治好;但如果她跟小說裡寫的那樣,每天病恹恹地躺着,又在山區,是不是很煎熬?
慢慢長大了,我習慣了沒有媽媽的生活。山東的農村很注重過年的儀式感,千辛萬苦也要阖家團圓。每年過年就成了我想念媽媽的時候,有時是在老家,更多時候是在外面打工,沒有什麼年夜飯,就吃饅頭對付一下。
我想,如果母親在,無論如何,我都會回家跟她一起煮一鍋餃子。
小時候總想着長大後賺錢了有出息了,就把媽媽接回來。但這些年一個人孤單太久了,我太想念媽媽了,實在忍不住了。我要把媽媽找回來。
千裡騎行“找媽媽”
其實我沒有想過真的能夠找到媽媽,這也不是我第一次嘗試。
我給電視台的尋親節目打過幾次電話,2012年和2018年,分别去過成都兩次,但都沒有什麼線索。
今年夏天,我沒有出去打工,在鎮上賣甜瓜。後來因為疫情,去不了集市,原本的騎行計劃也取消了。
8月底,我決定拿着賣甜瓜掙的錢,騎摩托車再去尋找一次母親。我想着,這應該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次長途騎行了,就算找不到媽媽,如果能找到姥姥或者那邊的哥哥姐姐也好。畢竟我們都流着相同的血,能和他們見一面,也算解開我30多年來的心結。
由于不知道媽媽的老家在哪裡,記憶、照片、名字……什麼線索都沒有,隻能一邊走一邊打聽。騎摩托車最大的好處,就是小範圍搜索很方便。
9月1日,我騎車從村裡出發。由于疫情,鄭州過不去,我先騎到長沙,幾天後又繞道武漢。我像一隻沒頭蒼蠅到處飛,卻沒有一點頭緒。
最艱難的路段是重慶的盤山公路,又陡又峭,又一直下雨,全身都被淋透了,雨點不斷拍在頭盔擋闆上。在河南,還被汽車撞過一次,要不是轉向快,說不定真的沒命了。
一路騎來,我遇到過受傷的老太太,把她送去了醫院,撿到過豬飼料、駕駛證、小推車,還丢了相機和一部手機。
為了找回相機,我在視頻平台發布了這次騎行的第一條視頻,希望撿到的人能幫我送回來。
我一直在糾結,要不要在視頻中說找媽媽的事,怕别人看到了會笑話我。但又一想,萬一有人能幫我找到媽媽呢?最後咬咬牙,豁出去了,笑話就笑話吧。
9月25日走到湖北時,我錄了一個視頻,大緻内容是“我是俞長花,出生于1987年,我騎行出來找媽媽”。在視頻裡,我提到了四川警方和各種有關單位,希望能幫我找媽媽。
沒想到視頻發出去一下子就有了幾千條評論。第二天,四川警方就聯系了我們鎮上的派出所了解情況。我們村主任也看到了,他告訴我,可以幫我聯系一位阿姨,對方可能知道我媽的情況。
為了找到母親的線索,俞長花一邊騎行,一邊在社交平台上發布視頻。圖片來源:網絡截圖
這位阿姨也是來自四川,二十年前從我們村回到四川。或許因為是同鄉,媽媽曾告訴過她,自己來自哪裡。沒想到,這位阿姨根本不接來自山東的電話。
我又輾轉問到她兒子的電話,懇求他幫幫我說好話。阿姨終于接了電話,她告訴我,我媽叫宋玉梅,來自四川樂至縣。
太不可思議了。這麼一個簡單的答案,我找了30年。
我在網上查了一下,發現樂至不算大,于是計劃到了當地先打印幾百份尋人啟事,大不了騎着摩托車一座山一座山地翻,挨家挨戶打聽,全問一遍也不需要太久。
但剛過了一天,我又收到老家的消息,說四川綿陽才是媽媽的老家。我一下子陷入了迷茫,隻能又發了一個視頻,說我媽媽也可能是綿陽的。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有些網友開始懷疑我是騙人的。母女再相見
但我想着,既然确定了在四川,就先騎到成都再說。
9月29日,終于到了成都。四川這麼大,僅有的線索也真假難辨,我隻能一遍遍把視頻發到網上,希望有奇迹發生。
10月4日,我收到了一條私信,寫着“你媽媽就在成都,就在武侯區。”
自從視頻火了,我收到過各種各樣的騙子留言,直到現在還有人不停地私信我。對于這條信息,我同樣半信半疑,問對方有沒有證據。但對方隻是一直說要私聊,還要見面。我當時想當然地以為,這可能又是一個騙子,就直接把他拉黑了。
就到當天晚上,我接到了陸圈鎮派出所的電話。這才知道,被我拉黑的那個人說是我弟弟,因為姥姥家的親戚刷到了我的視頻,覺得我們長得很像,就告訴了媽媽,媽媽看到視頻後就讓弟弟聯系了我。被我拉黑後,他又輾轉聯系到陸圈鎮派出所。
我和弟弟取得聯系,約好當天晚上10點在成都的一條馬路邊見面。
騎摩托車趕過去的路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完全相信,但又忍不住期待。
晚上10點半,我來到約定的路邊,發現不遠處站着兩個人。其中一位中年女子,看起來很瘦,小小的,長頭發,在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臉。
一直以來,比起具體的形象,“媽媽”更像一個抽象的概念存在我的大腦裡。而現在,她就站在我面前,不再是兒時的夢裡。
她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緊緊地抓着,一遍遍地說着,“我怎麼會有這麼乖的女兒,這麼好的女兒”。聽着她陌生的四川方言,驚喜和激動之外,我更多的是困惑,“這真的是我媽媽嗎?”我腦子蒙蒙的,隻是機械地問了幾個關于老家的問題。可能因為年紀大了,她有一些也想不起來了,回答了幾句後,又變得激動起來。
時間過得很快,我感覺還沒有說幾句話,就已經到了晚上11點了。媽媽要走了,第二天早上六點她還要去做保潔。我聽着難懂的方言,看着黑暗中的媽媽,瘦弱的身軀微微佝偻着。
約好了10月6日下午做DNA鑒定後,我們就分開了。後來才發現,我和媽媽長得太像了,尤其嘴巴,簡直一模一樣。
俞長花找回母親後,和她的第一張合照。受訪者供圖
做DNA鑒定要花一萬多塊錢,我們開始覺得有點太貴,商量着不做了。真的感謝四川警方,不但沒有收一分錢,反而幫我們做了加急,四個小時就有了初步鑒定結果。
10月12日下午,我拿着錦旗又來到了武侯區派出所,拿到了最終的DNA鑒定結果,一切都是真的。從3歲到35歲,我終于又見到媽媽了。
我被好運氣砸蒙了。雖然有了鑒定結果,我還是不敢相信,一切都太戲劇化了,就像還在夢中。
我準備好了挨家挨戶地敲門,也準備好了面對媽媽的離開。但那條有着一百多萬點贊、七萬多條評論的視頻,就這樣讓我找到了媽媽。
這離我從山東出發,僅僅隻有一個月的時間,就連很多網友也質疑我是不是演戲、炒作。我開始有些生氣,後來就不在乎了,我找到媽媽了呀。
不過,想起來還是有些遺憾。要是早幾年把視頻發到網上就好了,說不定就能早點找到媽媽了。
10月12日,俞長花在派出所領取了《親緣關系身份确認通知書》。受訪者供圖
“陌生的真實感”經過了幾天的相處,我才從最初找到媽媽時的恍恍惚惚中脫離出來,有了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陌生的真實感”。
在成都的時間裡,我去了媽媽工作的地方,陪她逛街。我發現她會用智能手機,出門吃飯會背着一個小包包,很時尚,跟想象中病恹恹的她完全不一樣。
我們之間的陌生感很快就被沖散。我帶媽媽去了武侯公園,吃了餃子和火鍋。媽媽不愛吃餃子,但在我老家傳統裡,團圓一定要吃餃子。
吃飯的時候,媽媽拉着我的手哭了。她很愧疚,說生下我卻沒有養我。我告訴她,你也吃了很多苦,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聽完我的話,她一直抱着我哭。
武侯區派出所的警察和媽媽聊了情況後,他讓我一定好好對待媽媽,“她這一輩子太苦了。”
從四川到陝西到山東,再回到四川,媽媽生養了四個孩子,另外還有我剛四個月就去世的弟弟。現在60多歲了,還在做保潔的工作,一個月賺2000元錢。
媽媽現在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也不想過多打擾她。
我計劃着先帶媽媽回山東住幾天,然後把她送回成都,再騎摩托車到陝西看看從未謀面的哥哥姐姐,一家團聚後,再騎行回山東。這趟人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長途騎行,也算畫上了句号。
在老家院子裡,俞長花人生第一次為母親洗頭。圖片來源:網絡截圖
商量過後,我買了回山東的機票。10月13日,我帶着媽媽,人生第一次坐飛機。回到山東後才知道要居家隔離7天,我暗自慶幸,能和媽媽相處的時間又多了幾天。
我這個人一直大大咧咧,騎行的時候經常吃饅頭和方便面,平時在家,饅頭發黴了,剝掉了皮還接着吃。一個人怎麼都能對付,但和媽媽在一起就不一樣了。
媽媽對山東的生活有些不習慣,不喜歡吃饅頭和餃子,也不喜歡喝羊肉湯,說“辣椒才是她的命”。我一開始也聽不懂媽媽的四川方言,在成都因為空氣太濕,還因為過敏起了好多疹子。但對這些,我們都選擇了忽視。
盡管對這30多年的“空白”有很多疑問,但我選擇了不問,我們倆也心照不宣地從來不談父親和過去的事情。颠沛流離了這些年,媽媽的心理負擔太沉重了,我不想讓媽媽想起傷心的往事。
最近幾天天氣變冷了,我讓媽媽穿上我的厚衣服,還摘下院子裡熟透了的石榴給她吃。媽媽也經常一大早就起來,在院子裡除草,和我一起種菜,包她自己不愛吃的餃子給我吃。
我也給媽媽做飯、洗頭。她的頭發幾乎都灰白了,被水打濕後,看起來好像變黑了,就像我們的時光倒流了回去。
到了晚上,我們一起睡在家裡唯一的床上,媽媽笑着摟住我。躺在媽媽的懷裡,我好像又回到了三歲的時候,她一直都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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