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吃的地方，就有江湖。

廣東人的早茶是金庸風格的。他們得在茶樓裡吃，搭配各式茶點，從薄皮蝦餃、幹蒸燒麥點到馬蹄糕、蜜汁叉燒包……繁複精細，能擺上滿滿一桌，富貴逼人。

那麼，相比之下，廣東人喝涼茶，則是古龍式的。

在廣州，幾乎每一百米就有一家涼茶店，逛街累了、口舌幹了，随時随地都能來一碗。買涼茶的也不講究，就擱門口站着，端一碗深色的涼茶，仰頭，咕咚咕咚往下灌。喝完，擦嘴。

仿佛剛耍完一套劍法，整套動作流暢、簡單、有力，一股子綠林豪氣撲面而來。這碗黑色的涼茶，是市井泥淖裡的平民飲料，用古龍體來說，大概是這樣：

“你喝了嗎？”

“我沒喝。”

“你本應該喝的。”

“但是我沒喝。

涼 茶，即 不 涼，也 不 是 茶

涼茶兩字，非常具有欺騙性。嶺南人在驕陽烈日裡喝下一碗涼茶，其實即不涼，也不是茶。

嶺南人民的這條清熱解毒的術語，是用中草藥煎煮而成的湯汁，不涼，并且需要溫熱地喝。他們将藥性寒涼、能消解内熱的中草藥，能消夏季的暑氣，解冬日的幹燥。最初在元代的《嶺南衛生方》裡，稱它為“涼藥”。廣東人覺得藥意不好，便該稱它為“涼茶”。

“涼藥”苦口，這道外地人吃不了的苦，還是因為嶺南，是“有毒”的。

嶺南，指的是五嶺之南，也就是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和大庾嶺的南面。由于五嶺的阻隔，造就了嶺南地區高溫潮濕多雨的氣候，草木蓊郁。

古時候，這是長年瘴氣不散、可怖的地方，也是唐宋時期流放犯人的主要場所。唐代的韓愈被貶嶺南潮州，臨行前給侄子留下了近乎絕望的話語：“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中醫裡的瘴氣，指的是南方山林中濕熱蒸郁，讓人生病的氣體。從詩中的凄涼絕望之情，足見瘴氣之可怕。

又因為廣東是喀斯特地貌，水質本就含鈣多。再加上當地溫泉遍布，礦物質特别是硫的含量比較多。這種含鈣、硫較多的水質，飲用後容易上火。

為了生存下去，嶺南地區的人們，尋找各種方法對抗惡劣的氣候條件。他們在中醫的基礎上，慢慢在土産的中草藥間，摸索出的一套調節身體的草木配方。煲養生湯是，喝涼茶也是。

在嶺南這片土地上生活，喝涼茶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儀式。

一 代 涼 茶 王，王 老 吉

涼茶鋪的鼻祖，一定要說大名鼎鼎的王老吉。王老吉的曆史，可以上溯到清道光年間，廣東鶴山人王澤邦舉家遷往廣州，開了一家涼茶鋪，專賣涼茶。鋪子開在靖遠街，十三行的中心地段，為“吉叔涼茶”。

徐珂的《清稗類鈔》中有記載：“茶館之外粵人有于雜物肆中兼售茶者，不設座，過客立而飲之。最多者為王大吉涼茶，次之曰正氣茅根水……”這裡的“王大吉”，即指王老吉。

王老吉的後人回憶，當時的涼茶鋪門口，往往豎着兩個半人高的葫蘆狀銅壺，每個銅壺可容納約一百碗涼茶。

王澤邦和家人會提前一晚，将藥材泡好，第二天早上再用慢火熬制。有的涼茶鋪會往涼茶裡增加苦味來體現涼茶的濃度，王老吉從無這般以次充好的行徑。

他懷揣着貨真價實，讓客人花幾文錢也能治好病的樸素心願。久而久之，他憑借低廉的價格，極佳的療效而風靡羊城，得了“老老實實王老吉”的好口碑。附近的碼頭搬運工、黃包車夫和來往客商，都愛來上一碗。

除此之外，黃振龍也是廣東涼茶的老字号，涼茶鋪子的名稱大多直接霸氣。一個名字，就是一塊響亮的招牌。

外 地 人 吃 不 了 的 苦

廣東人喝的涼茶的種類很多。

春天雨水多濕氣重，要喝祛濕的五花茶。夏天暑氣逼人，來杯清熱解毒的癍痧茶，秋季相對幹燥，清熱潤燥的茅根竹蔗水，到了冬天，還有滋陰潤肺的夏桑菊茶。不同的節氣，都有相應的涼茶。

大多數的涼茶，味道都是偏苦頭的。

喝一次哭一次的癍痧涼茶，苦到頭皮發麻。

苦到眼淚直流的廿四味，治療感冒非常有效，感冒或者嗓子疼，都會媽媽被逼着喝下一大碗，據說是很多廣東人的童年陰影。

當然，還有清甜的茅根竹蔗水，絲滑順口的菊花雪梨茶、薏仁祛濕茶，以及甘甜清香的羅漢果五花茶……

廣東人，上火長痘、感冒喉嚨痛，多會選擇街邊的涼茶鋪就買一杯熱乎乎的涼茶，皺着眉頭大呼一口氣灌下。再趕緊捏着賣涼茶阿姨給的陳皮丹、送口果丢進嘴裡啜幾下，沖淡口中苦澀的餘味。

每次上火，習慣來喝一杯王老吉，出差到外地，包裡也常背一兩包夏霜菊沖劑。那些外地人吃不了的苦，融進這碗湯水裡，内化成了廣東人的習慣。

人 生 不 過 一 間 涼 茶 鋪 子，一 碗 涼 茶

舊時的涼茶出售形式也有區别。

一種是“盒仔茶”。涼茶鋪把涼茶制成幹燥的半成品，專門批發給中藥店經銷。顧客買回家，用壺煎煮，又或是開水沖服都行，非常方便。有的藥店還會雇請夥計，穿街過巷，沿途吆喝“××茶，發燒發熱有揸拿（把握）”。

除了售賣幹品的茶包外，涼茶鋪還會将草藥包直接加工煎煮，盛裝在瓷碗或者水杯裡，供應給街坊過客。

“涼茶鋪多過米鋪”，是廣州街頭尋常可見的景緻。

兩三平米的小店鋪，裝潢簡單。但是每家所經營的涼茶品種往往多達十幾種，各種茶壺在櫃台上整齊擺開。白底紅漆的手寫招牌上，涼茶名、價格寫得一清二楚，童叟無欺。

隻在櫃台上放一些瓷碗或玻璃杯，顧客放下幾塊錢，便可拿起一碗濃黑的涼茶。

從前怕苦，喝廿四味就要哭鼻涕的小朋友，如今也成家立業，帶着自己的女兒來喝廿四味。

那間舊舊的涼茶鋪，也已經傳到了第四代。賣涼茶阿婆的兒子，開始接管這個小天地。他會繼續為新一代的廣東人，專注認真地做一碗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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