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釣台,本泛指釣魚的高台;東漢時期嚴子陵隐居不仕,垂釣于富春江,所以釣台又被用以特指嚴子陵垂釣處。
據範晔《後漢書》記載,嚴子陵曾經與劉秀同遊學,及至劉秀稱帝後,“乃變名姓,隐身不見。”劉秀派人尋訪到了嚴子陵,兩人同卧一榻,嚴子陵“以足加帝腹上。”後來“除為谏議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對嚴子陵和劉秀的交往,後人評說道:“新主已忘天子貴,先生猶道布衣尊”;“漢後雖則貴,子陵不知高。”嚴子陵富貴不能淫的操守,為常人所不及,無疑具有一種崇高感,所以範仲淹由衷贊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而社會中的每個人都受到“看不見的手”的操縱,不懈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誠可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芸芸衆生作為欲望的俘虜,與嚴子陵不啻霄壤之别,所以不難感受到來自他精神人格的壓力,于是“慚愧嚴公舊釣台”就成了一種普遍的感受。正因為如此,如何過釣台就成了一個問題。
有的人在空間上打主意,繞着走。宋代胡仲參在《釣台後》一詩中說:“身為功名役,因思隐者賢。隻行山後路,羞過釣台前。”明代楊士奇在《歸來》一詩中也說:“慌迷攜鶴徑,慚過釣魚矶。”兩首詩都表達了因慚愧而從小路繞過釣台的意思。假如實在繞不開,則如明代文人陳獻章所說:“南去北來船過盡,無人肯住釣台前。”人們在釣台前盡可能不作停留,就是因為精神上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氣餒感。
嚴陵釣台。馮建吳/繪
也有人在時間上打主意,選擇黃昏時分過釣台——因為黃昏時分光線暗淡朦胧,可以遮掩臉上的羞愧。“公為名利隐,我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黃昏過釣台。”此詩的作者頗有争議,一說是宋人陳必敬,一說是明代的陳繗,一說是明代的趙基,但不管作者是誰,黃昏過釣台緣于内心的慚赧是确定的。明代陳良貴則在《過釣台》一詩中明确地說:“自慚薄宦猶羁旅,舟過黃昏也赧顔。”對于這種“避時”的做派,也有人不以為然。清代佟世南在《十二時·登釣台》一詞中說:“避利名、利名仍有,何必黃昏過此。”在佟世南看來,紅塵中人,絕對去利去名是不可能的,因此還不如襟懷坦蕩一點,“奮袖一歌,陰霾都散,明月秋如洗。”
也許黃昏尚有光亮,有的人主張夜晚過釣台。宋代李昂英《過嚴子陵釣台》一詩道:“船重隻因将利去,船輕又恐為名來。如今羞見先生面,夜半撐船過釣台。”李清照在《釣台》一詩中也說:“巨艦隻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台。”從李清照詩中看來,那些面對嚴子陵自慚形穢的名利客,都選擇在夜晚過釣台,所以釣台前的水域通宵都有船隻通過。李清照這首詩是南渡後的作品,黃墨谷先生在《重輯李清照集》中說:“她隻用28個字,卻把當時臨安行都,朝野人士卑怯自私的情形,描繪得淋漓盡緻。”而我讀到這首詩,卻并不鄙視那些夜過釣台者,倒覺得詩中“人的成分”特别濃郁,可謂“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再說,夜過釣台折射出的焦慮情結,乃是知恥的一種表現,而孔子早就指出:“知恥近乎勇。”
嚴子陵高潔的志趣像富春江的山水一樣清絕,隻要懷有功名利祿之心,過釣台時任何吟詠都顯得可笑,所以唐代王貞白說:“何顔吟此過,辛苦得浮名。”隻有摒棄了功名利祿的欲念,庶幾才能坦蕩地經過,所以宋人趙抃說:“休官不久輕舟去,喜過嚴陵舊釣台。”趙抃詩中的一個“喜”字大有深意,意味着内心的輕松和坦蕩,也意味着可以尚友嚴子陵的喜悅。
嚴子陵作為傳統文化中隐逸精神的标杆,人們對他且敬且懼,在過釣台時各有選擇,本不難理解。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王侯将相和草根布衣,雖然不啻霄壤之别,但是時間改變了一切。宋代史浩在《題嚴陵釣台》一詩中說:“功名于道九牛毛,無怪先生抵死逃。漠漠桐江千古後,雲台何似釣台高。”明代方獻夫在《嚴子陵釣台》一詩中也說道:“諸将勳名占上台,桐江煙水獨徘徊。誰知千載風塵後,不見雲台見釣台。”雲台将相的功業随風而逝,而嚴子陵的精神卻萬古長青,這無疑是釣台的勝利。
作者:朱美祿(貴州财經大學教授)
《光明日報》( 2019年01月25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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