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偏僻山東小鎮的假睫毛,為何能遠銷全球各地?
文|丁波
編輯 | 杜博奇
華燈初上,在杭州市中心一家美甲美睫店裡,小芳指着一個盒子向來修眉的老顧客介紹睫毛套餐。
裡面放着10段又黑又密的睫毛,旁邊對應标注了數百元到上千元不等的價格。在最下面還有一行字,“私人訂制1580元”。
店員介紹,種一次睫毛可以維持一個月左右。如此算來,一年如果種12次,花費少則3000餘元,多則一兩萬。小芳說,當下種睫毛很受歡迎,确實有顧客一年花費上萬元來做睫毛項目。
一截5cm的睫毛,何以有這麼高的身價?它來自哪裡?成本也如此高昂?這些問題,小芳沒能給出答案。
幾經周折,我們打聽到了一個山東中部的小城——平度。
據保守估計,近兩年在平度,生産假睫毛的企業已多達兩三千家。大到年産值數億的工廠,小到家庭作坊,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平度市區、鄉鎮和村莊裡。
在這裡,睫毛是生計,是隐形的支柱産業,是當地婦女日日埋首的傑作。但除了本地人和業内人,再無多少人知道平度和睫毛的關系。
走進睫毛第一鎮從青島出發,驅車兩個鐘頭可到縣級市平度。多開半個小時,就能抵達長樂鎮——平度睫毛産業起源的地方。
長樂鎮
在一橫一縱兩條主幹道上,走幾步就有一家帶“睫毛”字樣的門店,店中陳列着琳琅滿目的假睫毛。
外行人到了這裡,除了歎為觀止,很難快速入手。
因為,假睫毛的種類實在是過于繁多。從款式上分,有朵毛、對毛、密排等,從材質來分,又有水貂毛、化纖、馬毛等。如果再做成不同長短、根數、彎度和顔色,種類就難以計數了。
長樂鎮的批發門市裡,睫毛種類繁多
門市店員們,也都懶得招呼過路人和剛入行的新人。畢竟,義烏、廣州等全國各地的市場都在等着發貨,他們已經忙不過來。
這些假睫毛經一級一級的市場流向淘寶商家、美甲美睫店等,再由技師們一根一根種到客人睫毛的根部,收費通常是數百元甚至上千元,産生的利潤多達百倍。
沿着長樂鎮的主幹道一路往西,就到了夢雪莉睫毛廠。
廠長王婷婷是土生土長的長樂鎮人,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她已經做了六七年的睫毛生意。從最早的淘寶店,到如今轉戰1688并開出三家企業店,她幾經沉浮,經驗頗豐。
婷婷仍記得當年開淘寶店時,發單發到手軟的日子。憑借一個爆款睫毛單品,她将店鋪做到了品類第一,流量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一天一睜眼就賺1萬。”
但初出茅廬的她大意了,因用了别家的産品圖片,爆款被投訴下架。此後任其怎麼運營,店裡的生意都很難回到巅峰時期。
“膨脹了。”
痛定思痛的婷婷不斷摸索,從零售向批發轉型。到今年,她已在1688上開了三家店鋪。
說話間,婷婷用紙盒不停地扇着風,她有些着急——
長樂鎮已經停了兩天電,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沒有空調和風扇,工人們都不願意幹活兒了。但有很多訂單等着發貨,還得為兩天後的電商大促備貨,這工停不起。
三伏天停電,隻有少數工人還在堅持
雖然不缺生意,婷婷這兩年卻察覺到,做假睫毛的企業越來越多,無論線上線下,競争都愈發激烈,“每年都覺得難,而且是越來越難”。
生産流程雖精細又繁瑣,但假睫毛本身并沒有太多的技術門檻。這些流程和工藝,在當地也早就不是什麼秘密,競争加劇成為一種必然。
90年代的時髦品嚴格說來,婷婷算是“睫毛二代”。
二十年前,當婷婷的舅舅高善敏成為第一批做睫毛貿易的人,長樂鎮上還不是如今的光景。
高善敏記得,睫毛生産技術是早年集體經濟的産物,當地從青島一個假發廠引進了睫毛制作工藝。後來因為改制,由幾戶家庭來承包經營。
睫毛定型
1998年前後,他從掌握技術的親戚口中得知做假睫毛很賺錢,才加入其中。
彼時,整個鎮子做假睫毛的不到10家。很長一段時間,這條賺錢的門路隻在關系極好的親朋中流傳,是大家低調守護的秘密。
那個時候,剛入行的高善敏意識到,掌握了上遊的生産工藝,還必須掌握下遊的客戶資源,這樣才能保證産銷暢通。于是,他便離家前往其他省份跑市場,摸一摸行情。
高善敏
南至廣州深圳、東往南京義烏、西到湖北武漢,北達東三省,幾乎所有的省會城市和經濟活躍的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腳印。
市場對假睫毛的需求超出了高善敏的想象。當時大城市的女孩子們已經非常愛美,逢節假日出門約會、跳舞,都會戴上一副假睫毛。于是,他很快在廣州、義烏、北京等城市找到了銷路。
高善敏們粗略一算,大城市裡5000萬女性,每個人一年戴10副假睫毛,那一年的市場需求量就是5億副。
他興奮地回到長樂鎮,開辦起了加工作坊,請來原先在家種土豆的婦女們加工制作。
東北女孩兒愛濃密的睫毛,南方女孩兒則更喜歡單薄自然一些的。于是,高善敏就有針對性地生産不同的産品。
不久,當他用箱子打包好假睫毛回到這些市場,“一去就被搶空了。”
睫毛樣品
九十年代末,高善敏和親戚們一年的收入就達到了二三十萬,過上了買好車、住好房的日子。之後,這個賺錢的秘密就守不住了。
有女工效仿高善敏,從當地拿貨出去跑市場,三五天後回來,就淨賺了五六千。而當時在高善敏的作坊裡,工作一個月的酬勞在1500左右。
就這樣,越來越多的人從中嘗到了甜頭,接連辦起了大大小小的企業和作坊。到2010年前後,長樂鎮上從事睫毛生産制造的企業已經有上百家了。
2013年,高善敏們将睫毛事業交棒給兒子鵬飛、外甥女婷婷、外甥陳琳等這些小輩們,臨近的鄉鎮、平度市區已經都有了睫毛企業,有些甚至産值比長樂鎮的更高。
假睫毛,不再是長樂鎮獨有的生計。
假睫毛背後的女人們雖然早年是高善敏們這些男人外出跑下的市場,但說到底,平度的睫毛産業最離不開的還是女人。
起初,長樂鎮的女人們放下了鋤頭,開始做假睫毛。如今,平度市區也有越來越多的婦女也正加入進來。
從最早高善敏的工廠,到如今兒子、外甥和外甥女的廠子,工人都是清一色的女性。年齡則多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她們每天俯首在一米長的桌子上,将一朵朵睫毛定型包裝。
睫毛廠的女人們
當地一家工廠的招聘啟事這樣寫道,“常年招收假睫毛工人,常年有活兒,可接送孩子,環境好,暖氣空調,獎金待遇從優。”在這個農業大縣,對女工們來說,睫毛的意義更多地來自于生活——農閑時來工作,既可以補貼家用,又有足夠自由的時間來照顧孩子。
睫毛廠的女人們生産睫毛,天底下愛美的女人們則用平度産的睫毛來修飾自己的容顔。偶爾,二者又是重合的。
鵬飛公司的車間裡,女工們娴熟地做着手上的活計,嘴上也是一刻不得消停。不時鬥個嘴兒,臭個美,互相擠兌一下,時間總過得很快。
其中,數“廠花”張姐和“鐵嘴”劉姐能說會幹。
50歲張姐不服老,每天都拾掇地精精神神地出門,她的手機裡藏着數不清的自拍。劉姐趕時髦,今年年初,她趁着過年花了80塊第一次種了睫毛。
對囿于家庭的樸素女工們來說,手上的睫毛是生計,但多少也保有一些對美的向往。
女工裡,數張姐能說會幹
睫毛必須要緊跟最前沿的時尚潮流。鵬飛的妻子瑤瑤,偶有空閑的時間,便會到網上看看國内外最新流行的時尚風格和款式等。
近兩年,國内流行日韓系的妝面,短小、稀疏的睫毛看起來自然,在市場上頗受歡迎。而歐美的女人更喜歡濃、長、密的對毛,對黃、綠、紫等彩色睫毛的需求很大。
這背後,則是日益壯大的美業,睫毛在其中是占比不大但不可或缺的一塊。
在平度的假睫毛圈子裡,大家或多或少都猜測或讨論過睫毛的市場規模,雖然最終沒有具體數字和定論,但都一緻認為,規模預估在十幾億以上,并持看漲的樂觀态度。
睫毛的互聯網時代盡管行業看漲,高善敏還是到年紀就隐退了,将生産工藝全部傳給了兒子鵬飛和兒媳瑤瑤,自己過上了帶孫子、享受天倫的日子。
說是“接班”,但其實兩輩人的經營思路有很大差異。
高善敏早年走南闖北,攢下的客戶以貿易公司為主,渠道資源都在線下。但到了下一輩,一切都不同了。
互聯網在這些年輕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鵬飛日常經營睫毛之餘,偶爾會和行内的朋友一起打打網遊。為了同時方便做生意和遊戲,他們的網名、微信名都是“XX睫毛”。
這些年輕一代們開始充分利用互聯網來經營睫毛這個行當。
高善敏的兒子鵬飛以零售朵毛為主,一邊開淘寶店一邊和網紅合作賣貨。外甥女婷婷現今也完全靠1688接單;外甥陳琳則一邊維系着線下渠道,通過外貿公司銷往世界各地,一邊在1688上開店摸索。
外甥陳琳在摸索1688平台
陳琳摸索一段時間後感慨,觸網并非是将線下的生意轉移到線上,而是通過線上平台創造了新的增量。
其實,鵬飛三兄妹算是當地較早觸網的。受限于手工業的傳統,互聯網在當地企業的滲透水平參差不齊。
阿裡巴巴1688美妝日化負責人李俊曾到平度探訪,發現當地觸網的意識仍不強。更多的商家心态還在觀望階段。
可對于平度而言,早已過了高善敏們身體力行去跑市場、打江山的年代。老一輩們曆經十多年,一步一個腳印讓平度成為“睫毛之城”。
如今,貿易環境和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睫毛之城”将來是否仍是平度?平度是否到了該與時俱進的時候?
想到這一點,李俊比當地的商家們更着急。每次到平度,他都要召集商家們,向他們宣傳觸網的好處。有時一聊,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他說,雖然過程緩慢,但隻要堅持去做,終有一日會有成效。
好在,年輕一代已經率先開始改變。
如今,鵬飛每天一早到了公司,會先打開電腦打印訂單。妻子瑤瑤則剛剛做了雙眼皮手術,準備在恢複後開始做直播。
7月下旬的一個中午,鵬飛和陳琳以及業内的朋友們一塊兒吃了頓飯。席間,所有人都顧不上吃飯,一個個捧着手機,不時和進店的買家溝通着。
這樣的景象,在平度的睫毛行業正越來越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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