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在一次國際航班上,我坐在一位不會說英語的東歐老人旁邊。他坐在靠過道的座位,當空姐經過時,他會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或者伸開手把我的垃圾遞給空姐。我們當時正在安靜地吃飯,我想是在近乎黑暗的環境下,我們是俯身在托盤上吃的,這時他伸出手拿走了我的面包卷。他沒有看我一眼,就隻是打開面包卷,咬了一口,然後把整個面包都吃了。
毫無歧義的是,面包卷是在我的盤子裡的,而他自己的已經吃完了。他是不是以為我已經吃完飯了?但當時我手裡還拿着一把叉子,意大利面還至少剩下一半。
我們很容易重複這樣的想法: 他拿走我的面包是因為他是個男人,或者白人,或者因為我是亞洲人,一個女人;想到這與權利有關,與一種定式有關。但是這不對,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對的。那我還能說什麼?沒什麼了,我承認。結論就是你無法了解他人的想法,是你從未能完全明白他人做法的理由。
當有人在談話中說“我明白”時,我從來不覺得他們明白什麼。事實上,直覺告訴我,那些對我說“我明白”的人最不明白。要是他們明白他們其實不明白,我們可能也不那麼孤獨了。如果你把單詞 understand 中的字母 s 去掉,你可以重新排列這些字母來拼寫出“冗餘”這個詞。隻需用筆劃一個小斜杠,就揭示了整個單詞其實多無用。
問題是,人們喜歡表達自己對普通生活事件的理解。這也說得通:出生和死亡是普遍事件,疾病,進化和惡化的愛,親子關系幾乎如此。我們都對這些方面有一定的了解,希望别人知道我們也知道。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是生活的重點。
生下我兒子,對我來說艱難無比,更不用說後來的産後康複,以至于在将近一年的時間裡,關于兩天待産的記憶仍持續在我的腦海中閃現,不期而至,短暫地抹殺我對生存的渴望。這不僅僅是因為我被迫面對生産疼痛——麻醉師分三次将硬膜外麻醉置入我的脊椎,但并沒有帶來任何緩解——也不是因為如果沒有現代醫學的反複幹預,我和我的兒子可能都會死去。這與我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處在那微薄的、脈動的邊緣,感覺自己即将,甚至可能注定死去有關。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談論過這個問題,沒和其他的母親,也沒和我最親密的朋友談起過。雖然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很容易受到言語傷害的人,但我害怕聽到那兩個簡單的詞。如果在醫院裡,我丈夫告訴我他理解,那我們的關系就會破裂。而相反,他哭了。
這就是人們失誤的地方: 他們表達的是對一種特定的、私人的經曆的理解,而這種經曆你自己可能還無法充分描述——一種你本人可能還不懂的經曆。我記得看到一位美術老師糾正我的一幅抽象畫,用他的大白筆在一塊細節上作畫。
最近,在附近的操場上玩時,我的兒子用手鏟起樹皮,把它放到滑梯底部不斷增長的樹皮堆裡,這項活動給了他一種成就感,反過來也給了我一種興奮感。對他來說,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有所作為是多麼容易。
一個三四歲的女孩走近他,說了些什麼,當他不理睬她時,她向我走來。她說話聲音太輕,小孩子的發音也不夠準确——他們想說的比能說的多多了——所以我說: “對不起? ”
她誤解了我的困惑,一雙眼睛又大又憂傷。“我不會說你們的語言,”她說。她繼續看着我,她的目光非常直接,我喜歡這種方式。
我笑着說: “但是你懂的。”
我們很快就把事情澄清了。她想順着滑梯下去,但她不能接受滑進一堆樹皮裡去。我把滑梯上的樹皮擦掉,我兒子哭了,然後生活還是照樣過。後來回憶起來,我驚歎于她思維過程的複雜性。我們的鄰居主要是拉丁美洲人。早些時候我聽到她對她姐姐說西班牙語,但是這個小女孩從一開始就試圖用英語和我交流。當她認為我不明白時,她以為我會說第三種語言,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語言。到什麼年齡,我們才能理解别人頭腦中整個世界的存在?我們在什麼年齡掌握了障礙的概念?
在官方漢語中,常用的詞語懂,明白,了解和理解都可以翻譯成英語中的“ understand” ,盡管你使用的術語與音調、上下文、熟悉程度和抽象性有關。這些術語的分解可以說明問題。例如,“明白”由“明”,“明亮或清楚之意”,“白”,“白色之意”組成,使人産生一種清晰的感覺。
“懂”的書面漢字含有部首,或者書面結構,意思是“心”——通常出現在表達情感和思想的詞語中。“理解”和“了解”都含有“解”這個字,意為“解開”,并進一步展開了“解”字的書寫。如果你從右上角開始順時針方向看,你可以辨認出象形文字 “刀”,“牛”和“角”;據說這個詞起源于“切斷牛角”——解剖或剖開。
在英語中,單詞 understand 本身不易理解。它的不透明性也很有趣。(單詞倒過來)站在下面?當我站在一座橋下,我沒有特别的感覺或洞察力,除了模糊地感覺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正在我的頭頂上若隐若現,阻擋了我對天空的視線。羅密歐站在朱麗葉的陽台下,西哈諾和克裡斯蒂安站在羅克珊的陽台下,王子站在長發公主的窗戶下。讓我們假設他們至少想要了解那個在他們之上的人。但是,他們的位置——在下面,而不是面對面——難道不會讓我們疑惑,在下面的人是否真的能懂得什麼嗎?
“隧道! ” 我兒子喊道。這個詞被他發音成“ nunno” ,且必須是驚呼而不是說出來。在離我們家一個半街區的地方有一條地下通道。上面是火車軌道。散步時,我的兒子喜歡在這個混凝土穹頂的陰影下逗留。我試着催他趕路,鴿子在橋墩的頂端栖息,橋墩下的人行道上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羽毛和鳥糞。我偶然發現了被肢解的鳥類——浣熊或野貓幹的好事。但是我兒子,他喜歡這裡。也許孩子們善于“下面呆着”。關于這個地方,他似乎知道一些我都不知道的事情。
詞源學家阿納托利 · 利伯曼斷定,古英語的理解(understandan)是同義詞“ stand in front of”和 undergetan 的混合,現代概念“ get someone”的根源仍然存在。如果我們放棄對特定介詞“ under”的關注,我們就隻剩下這個模糊的概念: I stand near you(我在你身邊), 我和你很親近。
但有時我會說,“我明白,”我的意思是,“請不要再和我說話了。” 通常說話的人會用上百種不同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說同一件事,而我會試着發出收到的信号——我明白了,你已經跟我說清楚了——這樣攻擊就會停止。但很多時候,它們不會停止。我的母親告訴我她不快樂;醫生不聽,她行走困難,她的室内植物不能茁壯成長。細節不斷變化,但恐懼始終存在,對話不斷地循環和重播。每個人都在說,“聽着,聽我說。” 但我隻是說,“我明白。” 這是一種擺脫的方式,增加彼此的距離,同時還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也許我不想理解,也許我想過在那條路的盡頭有一個真相在等着我。或者,也許,随着我們年齡的增長,理解的欲望減弱了一點,被理解的需求卻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緊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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