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有重疊。我總覺得,同樣的故事和人物,雜劇裡更生動,沒有那麼多概念的束縛。
李逵的“興”
康進之寫過一部《李逵負荊》,講李逵下山,偶遇假宋江,大鬧忠義堂,得知真相後負荊請罪。故事,《水浒傳》裡也有。隻不過,劇本裡的李逵更好玩兒,戾氣沒那麼重。
開場不久,李逵向宋江請假,一路下山。當時的梁山,正值初春,滿山桃花,路逐溪轉。李逵穿過桃林,在溪邊小憩。粉紅的花瓣飄落,随春水流去。李逵用黑黑的手掌捧幾瓣桃花,又輕輕放回溪水,讓它們追趕前面的同伴。這時,他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嚷出一句特别李逵的詩:
“人道俺梁山泊無有景緻,俺打那厮的嘴。”
《李逵負荊》,有很多漂亮的曲子。多年以後,我隻記住這句粗魯的念白。
關漢卿寫過一部《關大王單刀赴會》,故事更是人人熟知。這出戲,最有名的,是關于過江時唱的那支《新水令》: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着這數十人駕着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關漢卿的劇本裡,台上有兩個人物,一旁侍奉關羽的,是莽漢周倉。看着浩淼江水,周倉也有一番感慨憋在心裡,可又說不出來,隻得腳跺船闆,大喝一聲:“好水啊,好水!”
你說怪不怪,我還會覺得周倉的這聲大喊特别迷人。後來時常琢磨,李逵和周倉的大白話為何如此着迷?想來想去,終于發現了共同之處:他們都是成見當中最不會高興的人,竟然有那麼一瞬間,高興得無可奈何。我覺得,這裡有詩意,比寫得漂漂亮亮的詩還要深的詩意。
古人的“興”
我們聊聊高興的“興”。
從甲骨到金文,“興”的結體變化不大。四個角,有四隻手。四手之間,是個托盤。很多人圍住一個器皿,把它高高舉起,這就是“興”。許慎說:“興,起也。”
想象一下:春種秋收時節,先民圍成一圈,把最珍惜的祭品放在盤中,高高舉起,奉獻神明,祈求豐饒,或為豐饒感恩,這便是“興”的景象。像這樣的儀式,一定還會載歌載舞。人們把祭禮高高舉起,心和眼,也都望向蒼穹。
上面的解釋,來自周策縱先生。他有一本《古巫醫與“六詩”考》,其中一篇,專門談“興”。
根據周先生的考索,“興”字有兩個關聯情境,一是祭祀,二是樂舞,它是祭祀中的樂舞。甲骨文裡,“興”字尤其用于祈求生産豐茂的祭祀活動中。
周先生的書,是嚴謹的學術著作。可是,每次讀到講“興”的段落,我就想起斯特拉文斯基那部著名的舞劇《春之祭》。
在一個原始部落,冬天過去,春天來臨,人們長途跋涉走進森林,慶祝太陽的勝利。他們用青枝綠葉編成花環,戴在頭上,圍着篝火歡呼舞蹈。夜深時,一條紅裙在少女們之間傳遞。最後,一個女孩被選為犧牲,穿起紅裙。她要圍繞篝火,不停舞蹈,直至死去。她的生命和舞蹈,是獻給大地和春天的禮物。
看過《春之祭》的人,都會驚歎它的美,也驚歎它的殘忍。斯特拉文斯基說:正是在這些人中間,藝術誕生了。
我不想在《春之祭》和“興”字之間建立任何學術關聯。我隻是想說,從“興”字當中,似乎也能體味到來自遠古的喜樂,迷狂,甚至殘忍。斯特拉文斯基說他的舞劇講述藝術誕生的瞬間。
高興是一種能力
孔子說“詩可以興”,重點不是要人學習作詩。他的着眼點,是詩與生活的關系。詩可以幫助人們興、觀、群、怨、事父、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這就是說,“興”,和事父、事君一樣,不但是人所應有的能力,也是人所應有的責任。詩,把這種能力激發出來。
興,是什麼能力?我想,就是心的感動、振起的能力。聯系它的本義,可能更是指在某種美好之前感動、振起的能力。心的感動、振起,近乎饋贈。人不能預訂心的狀态,不能按着需要随時召喚它。猶如五月之匽,心的感動,不知其生之時,不知其伏之時。
人不能像操縱手足一樣操縱心。可是,當心振起,卻可以越過理性操縱手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所以,這份心之振起的能力,人隻能努力守護,培植,勿使熄滅。“小子何莫學夫詩”,孔子相信,詩可以給人一份助力。
不知幸還是不幸,我們能夠得到助力越來越少了。
我說的,不是現代人對詩的冷淡,是現代人對“高興”的看法發生了微妙轉變?
現代漢語裡,“高興”,純屬私事。“興高采烈”,通常用來形容春遊踏青的小學生。可是,在古典語境裡,“興高采烈”是無比高貴難得的精神氣度。當然,我絕不是說人們不該為私事“高興”,也不是說小學生配不上“興高采烈”。我的意思是,現代人的情感世界,漸漸失去與事物的關聯。
《中庸》的作者說,看看“鸢飛戾天,魚躍于淵”的景象。見到飛鳥、遊魚,獵人和漁夫也會高興,那個高興,不會太強烈,不會太持久。宋代的程子說,真正的高興,是從飛鳥遊魚身上看到活潑潑的天地生機。用黑格爾的話說,一個為美而高興的人,可以從自然的每一個角落,體會宇宙全體的生氣灌注。當然,前提是他不把“生機”“生氣”當成虛僞的心理幻象。
我們恰恰來到了不受幻象操弄的時代。
我們也正在努力把未知從世界驅逐出去。一個隻相信電子、原子、化學方程的現代人,不大可能承認什麼不知從何所起的高興。他堅信,任何看似神秘的情感,都服從某種規律,心理的、生理的、物理的、化學的、基因的。現代人的理想生活,大概是制造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高興。
我們願意慷慨關注的,隻剩世界之内、生活之内的東西。世界之内,堆滿物質。生活之内,唯有生計。什麼才能高興呢?房子、車子、從天而降的、漂亮的女孩、突然的升遷。沒有好事發生的一天,不值得高興。莽漢周倉跟着他的主人赴一場兇險的宴會,看到浩淼江水,認認真真地高興了一下。掄慣闆斧的李逵也會手捧桃花認認真真高興一下。這些高興,都是從他們生活之外闖進來的。這樣的瞬間,我們也經曆過,但不會那麼認真。快要遲到的路上看看桃花,我們立刻自責:怎麼那麼幼稚!我們,竟然比古時的英雄更怕幼稚——因為我們舍不得幼稚,得把成本太高的高興踢出生活之外。
我們還是時時刻刻想要高興。前提是,必須把高興控制在可控範圍内。現代人不喜歡無可奈何。照相機、攝像機、錄音機、音樂播放器,幾乎可以幫我們留住可能讓我們高興的一切。面對江水,周倉無可奈何地跺腳,我們氣定神閑地按快門。可是呢,那些囤積在電腦裡的圖像,似乎不那麼值得高興了。眼前美好之事,都是即将到來的更美之事的影子。為了高興,我們忙着抓住影子的影子。
《世說新語》說:“桓子野一聞清歌,辄喚奈何。”名士桓子野、粗人周倉、山賊李逵,都有一種高興得無可奈何的能力。
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沒了這個能力。高興得無可奈何,不僅不能,而且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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