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魚鮮支
電影《東成西就》裡,張學友有一段經典台詞:“天妒英才!現在是我一代美男洪七生存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天,我絕對不能接受這失戀的打擊……”
每當洪七用山東話吐出“天妒英才”四個字,我就忍俊不禁,然後自動腦補為王勃——假如王勃用蘸了陳醋的山西話感慨一句“天妒英才”,那該是有多酸爽呢?
這世上,大概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發出這聲感歎吧。
王勃是個天才。
他六歲就能作詩、寫文章。想想我六歲時,剛剛學會漢語拼音。
九歲時,他讀大學者顔師古所注的《漢書》,竟然洋洋灑灑寫了十卷《指瑕》,批評顔大師的錯漏。想想我九歲時,還不知道《漢書》是什麼東東。
十歲,他就通讀儒家經典。
十二歲,跟随名醫曹元學習醫術。
十四歲,上書绛州司馬,尋求入仕。
十五歲,上書宰相劉祥道,被譽為“神童”。
十六歲,向唐高宗獻《乾元殿頌》,被稱為“大唐奇才”。
十七歲,應幽素科試(不定期舉行的特科考試)及第,授朝散郎,成了整個朝廷年紀最小的官員。
注意!古人計算年齡是按虛歲,若按周歲來算,還要依次減去1歲。也就是說,王勃16歲就當上朝廷命官、出入王府宮廷了。
當此之時,他的人生就像是開了挂,前途不可限量。少年英才,志得意滿,連給朋友寫個送别詩,也沒有半點悲悲戚戚,而是掩藏不住的樂觀豪邁,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别意,同是宦遊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然而,也就是在他風頭最勁的時候,命運和他開起了殘酷的玩笑。
王勃在沛王府裡任修撰。當時,沛王李賢(後來被廢殺的章懷太子)還隻是個貪玩的半大小子。有一次,他和英王李哲(後來的唐中宗李顯)在一塊兒鬥雞,王勃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為其助興。
這本是王府裡的玩笑文章,不料卻被有心人送到了唐高宗面前。
年少輕狂的王勃不知他已犯了大忌!
有玄武門之變的慘禍在前,又親身經曆了哥哥李承乾和李泰的奪嫡風波,唐高宗對兄弟相争之事極為敏感。當他讀到“兩雄不堪并立”,讀到“見異己者即攻”,讀到“與同類者争勝”,心中早已怒不可遏。他斥責王勃不僅沒盡勸谏之責,而且有挑撥離間之嫌,應立即逐出王府。
轉眼之間,王勃的無量前程就化為了泡影。
要知道,古代學子的前途無非就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這買家,普天之下有且僅有一個呐。像王勃這樣已經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其前景,比那些不得其門而入的人,還要更加黯淡無光。
到哪裡去呢?王勃栖栖遑遑,踏上了遊曆蜀地的旅程。此時,此地,如此的心境,同樣是寫送别詩,他的詩風由豪邁轉而變為凄清,如《江亭夜月送别(其二)》: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
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再由凄清轉為悲切,如《秋日别薛華》:
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
悲涼千裡道,凄斷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然而,命運對他的捉弄還遠遠沒有結束。
回到長安,王勃拒絕了吏部侍郎裴行儉的召用。他仕進的心,已漸漸冷了。聽說虢州(今河南靈寶)多藥草,他便設法謀了一個虢州參軍的職位,想在此隐遁避世。
可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避是避不了的,躲也躲不掉。在虢州這個小地方,王勃顯得太耀眼、太格格不入了,很快就招來了更大的災禍。
他私藏一個犯罪的官奴,名為“曹達”,後來又怕走漏風聲,就把曹達給殺了。
這樁案子很蹊跷。非親非故,王勃為什麼要私藏曹達?害怕洩露,為什麼不放走了事,而是殺人滅口犯下死罪?後人推測,很有可能是王勃恃才傲物得罪了同僚,而遭人陷害——但這事已真僞難辨了。
不幸中的萬幸,恰逢朝廷大赦天下,王勃撿回了一條性命。
但他的父親王福疇卻受此牽連,被貶到蠻荒之地交趾(今越南北部)去了。這件事對王勃的打擊,遠遠超過了他自己的入獄。在《上百裡昌言疏》裡,他痛批自己是“無益于國而累于家”:
“嗚呼!如勃尚何言哉?辱親可謂深矣!誠宜灰身粉骨,以謝君父,複何面目以談天下之事哉?
“今大人上延國譴,遠宰邊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東瓯而度南海。嗟乎!此皆勃之罪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矣。”
劫後餘生,王勃深感富貴就像浮雲一樣虛幻,而光陰卻比玉璧還要珍貴,他開始埋頭著述了。(楊炯語:“富貴比于浮雲,光陰逾于尺璧。著撰之志,自此居多。”)這一年,是他創作最豐的一年。
第二年,朝廷宣布恢複他的舊職。但此時的王勃已視宦海為畏途,決心棄官為民。他收拾好行裝,要去交趾看看他最愧對的父親。
他不知道,此去交趾,隻有去程,沒有歸程。
他也不知道,此行途中,他将迎來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刻。
那個秋天,王勃路過洪州(今江西南昌)。
洪州都督閻伯嶼重修滕王閣告竣,在重陽節這天大宴賓客。如果沒有王勃,如果王勃沒有碰巧路過,那我們不會知道曾有過這場宴會。但王勃趕巧參加了,這場宴會也就永遠地留在了史書上、傳奇中,被後來的人一說再說。
話說閻都督宴客,本來是為了吹捧自己的女婿。他讓女婿提前準備了一篇序文,背得滾瓜爛熟,計劃在宴會上當作即興之作炫耀一番。因此,當他假意請各位來賓作序時,大家都很識趣地推辭了。
隻有王勃沒有推辭。
是他情商太低,不懂人情世故嗎?不是。是他對仕途名望已無所求,活在這世上,最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詩文了。他不能為了圓滑客套,而舍棄腹内的文章。
多虧他沒有推辭,才有了千古雄文《滕王閣序》。700餘字的骈文,對仗工整,辭藻華美,氣象開闊,用了20多個典故,創造了30多個成語。短短一頓飯的工夫,王勃就憑一己之力,更新了漢語的詞彙庫:
襟江帶湖、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俊采星馳、勝友如雲、高朋滿座、騰蛟起鳳、躬逢其盛、飛閣流丹、桂殿蘭宮、鐘鳴鼎食、虹銷雨霁、水天一色、漁舟唱晚、逸興遄飛、天高地迥、萍水相逢、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達人知命、老當益壯、白首之心、窮且益堅、青雲之志……
閻都督被王勃打亂了計劃,本來還有幾分不悅。但聽到“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他矍然而起,感歎道:“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
豈止是這一句呢?随手一摘,都是錦繡啊: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老當益壯,甯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
作完這樣一篇錦繡長文,王勃竟然尚有餘力,揮筆就是一首《滕王閣詩》: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鸾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轉身離去,他留給在座賓客一個潇灑的背影,也留給千年後的我們一個潇灑的背影。
在乘船前往交趾的途中,王勃溺逝于防城港海域,年僅26歲。
想想,如果這片海的暗礁不是那麼多,風浪不是那麼急,那中國文學史就要改寫了。或許,在整個唐代詩壇上,李白、杜甫等大詩人都得依次往後挪一挪座位了。
再想想,老天究竟是愛他呢?還是恨他呢?
若說是恨他,為何要賜他灼灼才華?
若說是愛他,為何要對他數番捉弄?
若說是恨他,為何要給他這樣一場絢麗的綻放?
若說是愛他,又為何要讓他如此迅疾地隕落呢?
天妒英才啊!可惜了,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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