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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鳳求凰是漢代曆史上的一段佳話。司馬相如究竟為何求娶卓文君,是為熾熱的愛情所鼓舞,還是被貧賤的生活所逼迫?這段婚姻是否真是一樁竊财竊色的“詐騙案”呢?
司馬相如自梁國倦遊歸蜀以後,他的境況又怎麼樣呢?《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說:
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無以自業”四個字,乍一看真令人觸目驚心。部分研究學者據此認定司馬相如這時候已經落入了生計無着的窘境。于是才不得已前往臨邛,與故交臨邛令王吉聯手做局,勾引富豪卓氏的千金文君,演出了一場“竊财竊色”的鬧劇。
假設我們将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結合定性為一樁“竊财竊色”的詐騙案,那麼關于司馬相如犯罪動機的分析——為貧賤所迫而遂起賊心——恐怕并不那麼可靠。因為《司馬相如列傳》的後續記載又提到了兩處細節,足以對上述犯罪動機構成強有力的質疑:
第一, 去往臨邛的時候,司馬相如配有仆從。縣令王吉前來拜谒,相如往往托辭稱病,讓他出來應付答禮。班固在《漢書·司馬相如傳》中甚至說,相如與文君互通殷勤,在其間穿針引線的也是這個人。一個窘困到無以為生的人怎麼還有仆人伺候呢?
第二, 臨邛富豪卓氏與程氏聽說縣令有貴客來到,相約大擺筵席,宴請王吉與司馬相如。司馬相如前往赴宴的時候,太史公說他自有車馬相随,儀态雍容閑雅。這又豈是困頓蹇促的模樣?
或許,認定司馬相如“竊财竊色”的人會辯解說:既然是王吉和司馬相如連手編織的騙局,那這車騎也應該是王吉借給司馬相如的道具吧?但很遺憾,《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的記載并不支持這種推測。
本傳說,與卓文君成婚之後,司馬相如夫婦在臨邛開了一間小酒館。投資這間酒館的本錢正是賣掉車騎之後換來的。這足以證明赴宴所乘的車騎是司馬相如的“婚前個人财産”——如果這車騎是問臨邛令王吉借來唬人的行頭,司馬相如敢在王縣令的眼皮子底下随意發賣嗎?
在家有仆從伺候,出門有車騎相随。司馬相如的物質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麼困難,那太史公又為什麼要說他“無以為業”,這四個字到底該如何理解呢?我想,下面這個典故或許能夠提示我們答案:
顔淵死,顔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椁。吾不徒行以為之椁。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論語·先進》
《論語》中的這一段說的是個悲傷的故事。顔回死後,他的父親、同為孔門弟子的顔路跟老師孔子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問孔子能不能把車馬賣掉,給顔回置辦一副壽材。雖然顔回是孔子最鐘愛的學生,但顔路的這個要求,孔子卻沒答應。孔子解釋說:我畢竟做過魯國的大司寇。棄車徒步,是有悖禮法的。
孔子是否對自己的學生太過冷漠,那不是我們要在這裡讨論的問題。這個故事透露出的關鍵信息是:車騎在那個時代是官宦身份的象征,标志着這個人現在或者曾經擔任過某一級别的官職。
太史公說司馬相如“無以自業”,那我們不妨反問一句:相如究竟“以何為業”?以蔺相如為楷模的人,當然是專意仕途,夢想出将入相的。返回蜀地之前,司馬相如輾轉于漢都長安和梁都睢陽,他孜孜以求的也正是這個目标。雖然眼下無奈賦閑,但拮據如此,司馬相如仍然像孔子那樣咬牙保留了出行的車騎。這足以說明他對自己的東山再起還抱有希望。
上一回遊宦中原,到孝景帝身邊做武騎常侍,司馬相如走的是赀選的路子,也就是憑借一定數量的個人資産通過了朝廷的掄才選拔。可遊宦畢竟須要自己掏錢置辦衣裘鞍馬,一連幾年下來,開銷不在少數。司馬相如很可能也遭遇了前朝廷尉張釋之那樣的窘境,因為長期沉淪下僚緻使個人資産縮水。
貧窮與富有都是相對而非絕對的形容詞。用哪一個關鍵看參照的标準是什麼。離職返鄉後,倘若司馬相如剩餘的家産已經夠不着赀選的最低标準,這便是“家貧”,便會阻斷他曾經的入仕通道。太史公所謂“無以自業”,恐怕應該以此作為正解。
很多年前我看過一部印象深刻的港劇:《千王之王重出江湖》。賭神龍四想要在賭桌上赢取上海灘賭業大亨董其善的江山。可董其善提出了非常苛刻的條件,龍四先得拿出二十萬賭資才能向他挑戰。助手藍鷹提醒四哥說,我們沒這麼多錢。龍四立刻反問道:那上海灘誰最有錢?——手裡沒錢就要拉贊助,拉贊助就要找最有錢的那個人。
“無以自業”的司馬相如要想再度赀選出仕,他也需要拉贊助,而當時的蜀郡富豪多數住在臨邛,其中尤以卓氏與程氏兩家最為闊綽,生活奢僭拟于人君。巧的是,臨邛縣令王吉又是司馬相如的故交。當他得知相如倦遊歸蜀的消息後,托人捎去了一句話:
“長卿久宦遊不遂,而來過我。”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我知道你這幾年官兒做得不大順利,有困難就來找我吧!——王吉的口信其實已經透露了司馬相如前往臨邛的真實目的:他要找王吉幫忙,說服臨邛的土财主們掏銀子,助他再度出仕。
可接下來的問題是:王吉雖然做着臨邛縣的父母官,但錢畢竟不在他自己的口袋裡。就這麼自信滿滿地邀請司馬相如到臨邛去“化緣”,王吉能保證卓、程兩家一定會慷慨解囊嗎?我想,向司馬相如發出邀請之前,王吉應該已經瞅準了臨邛富豪們的軟肋。
據《史記·貨殖列傳》所載,卓氏和程氏的先祖都是嬴秦征服山東六國之後,從戰敗國被強制遷徙到蜀地來的“遷虜”。這兩家因為掌握了先進的冶鐵技術,在臨邛即山鼓鑄,輔之以精明的商業運作,逐漸積累了大量的财富。
然而,西漢建立後不斷出台重農抑商的行政命令。商民不但不能入仕,甚至連馬車都不許騎乘。僅有“遷虜”的卑賤身份,卻掌握着足可敵國的巨額财富,這就好比一個毫無自衛能力的小孩子手持黃金,招搖過市,太容易勾起旁人的歹念了。要保障自己的财産安全,臨邛富豪需要政治上的靠山。
司馬相如盤算着讓卓王孫為他的遊宦生涯提供資金支持。而相如一旦成功,卓文孫又可以反過來藉司馬相的權力作自己的保護傘。所謂“歸鳳求凰”本質上就是這樣一樁官宦與财閥相互利用的聯姻。
隻是司馬相如想要迎娶卓王孫的千金文君并不容易。這些生意人粘上毛比猴兒還精。一旦讓卓王孫知道司馬相如此前久宦不遂,剛從梁國失意歸來,他很快就能算出在司馬相如身上投資的風險有多高:這個曾經的武騎常侍、梁國諸生眼下絕不是一個理想的投資對象。
為了掩蓋遊宦失敗的事實,司馬相如和王吉花了不少的心思。《史記》說司馬相如前往臨邛的時候“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政府不是勒令商人不得騎乘嗎?相如緊衣縮食保留下來的車騎正好用在這幫土财主跟前擺擺官威。
所謂“雍容閑雅”雲雲,恐怕不是司馬遷站在史官立場上做出的客觀描述,而是他在惟妙惟肖地模拟卓王孫和他的賓客們見到這位“大人物”時産生的傾慕之感。
當然,卓王孫會産生這種錯覺絕不僅僅因為司馬相如出行的時候有一部車騎。為了迷惑卓王孫,臨邛令王吉自己也粉墨登場,做相如的臂助。自司馬相如“駕到”臨邛,王吉日日請安不說。甚至相如派仆從擋駕,王吉還愈發恭敬。卓王孫和程鄭宴請王吉與相如。相如遲至正午還不到場。王吉不但不敢舉箸,還巴巴兒地跑去相請。
要知道,王吉身為縣令,秩級乃在六百石到千石之間。而司馬相如擔任過的最高官職也不過是個騎郎,秩級隻有三百到六百石。
王吉接待這個品級低于自己的賦閑官員卻像伺候上司一樣,司馬遷因此說“臨邛令缪為恭敬”——這一切都是司馬相如和王吉連手做的局。目的就是為了神化相如的身份,把他僞裝成一個從中原回來的“大人物”。而這個目的,在卓王孫舉行的歡迎宴會上顯然已經達到了。因為《司馬相如列傳》說:
相如為不得已而強往,一坐盡傾。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卓王孫和他的阖府賓客漸漸生出了對司馬相如的崇拜感。如果能将這個趨勢保持下去,司馬相如應該不難獲得卓王孫的金元支持。可他為什麼要節外生枝,勾引卓氏的女兒文君,以私奔這種極不體面的方式惹得卓王孫勃然翻臉呢?難道真是色欲蠢動而自毀長城嗎?
參考文獻:
泷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M];
王先謙《漢書補注》[M];
《中國經濟通史·秦漢經濟卷》[M];
侯文華《漢代“以赀為郎”辨正》[J];
伏俊琏《司馬相如“買官”、“竊色”、“竊财”辨正》[J];
錢玉趾《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情愛原型與現代判定》[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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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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