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題：異獸英雄：探尋自我之旅

作者：兒童文學研究者 周明剛

1958 年，一本以蛇為主人公的繪本在美國出版并參選當年《紐約先驅論壇報》春季童書獎評選，由于當時的童書禁忌和角色偏見，大部分評委并不願意投票給這一作品。在著名畫家和評委會負責人弗裡茨的力争下，這本以“另類動物”為主角的作品最終仍然奪得了這一獎項，它就是繪本大師湯米·溫格爾的代表作之一《克裡克塔》。

類似《克裡克塔》這樣，以“另類動物”形象為主角的繪本在湯米·溫格爾的作品名單中還有很多：《阿朵萊朵：一隻會飛的袋鼠》《八爪魚英雄》《愛色彩的蝙蝠》《秃鷹奧蘭多》……這一系列作品構成了湯米的“異獸”畫廊，畫廊中的主角“都是不招人待見的”。

上述作品，除了部分角色本身的自然形态在人類刻闆印象中呈現為不适、醜怪甚或邪惡以外，很多角色的藝術形象還被賦予了原種所不具備的另類特質，比如袋鼠阿朵萊朵的翅膀、八爪魚多多的善良助人、蝙蝠魯魯喜歡彩色的白晝、誕生自貓夫婦的狗寶寶菲利克斯。換言之，湯米的這些藝術形象既處在人類傳統審美視野之外，也悖離原種的自然狀态，成為雙重的異類、身份的可疑者。

按照“一切文學作品都是自叙傳”的說法，我們可以從湯米本人的心路曆程來理解這些異類誕生的動因。湯米·溫格爾于二戰期間度過了他的部分童年時代，出生地阿爾薩斯在法德之間反複易手，使得他遭受着三重族群身份的撕扯。20 世紀六七十年代湯米又因為創作成人向情欲和政治作品遭到排斥，被迫離開美國，放棄童書創作達四分之一世紀之久，藝術身份也遭遇重創。正如阿麗亞·溫格爾（湯米的女兒）所言：“我父親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他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追尋身份認同。”

湯米筆下這些既得不到人類的喜愛，也迥異于原種樣貌的動物角色，正是他自己族群身份、藝術身份異質感的寫照，“異獸”們的故事也是對自我身份的象征性探尋。循着這個思路，我們還可以将那些不容于人間的月亮先生、偷梨子的怪獸、不得志的托托尼·特瑞莫洛、藍色的雲朵、夜劫的強盜等等非動物形象也納入到湯米異類和邊緣角色序列中來。

身份認同是兒童成長中的重要主題，在相當多的兒童文學作品中，也是被反複書寫的經典命題。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追問“我是誰”。通過模仿、學習、經驗、反思和創造，我們每天都在不斷建構更好的自我，直到生命的終點，“認識你自己”不僅僅是刻在德爾斐神廟上的箴言，也是我們每個人踐行一生的偉業。對于兒童，尤其是青春期的少年來說，如果不能有效統整經曆和認知，理智明晰認識自我，确立較為完善的自我認同并悅納自我，則會産生自我認知危機，趨向于混亂、負面、頹廢的發展方向。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湯米的個人經驗和所有孩子的童年命運發生了連接，他深切體會到身份認同、自我悅納在兒童成長過程中的重大意義。這些“異獸”不僅僅是他心靈的投射，也是對所有苦惱于自身不夠強大完美、困惑于生活中總有無法理解的人和事、驚恐于生命中那些毫無邏輯和預兆的傷害的孩子們的激勵：“每種動物身上都有獨一無二的地方，它們都可以成為英雄。我希望這些書能夠告訴孩子們，即使他們不是十全十美的，也能通過自己擁有的東西獲得成功。”

如何才能成為英雄，獲得成功呢？湯米告訴孩子們，首先你要勇敢地走向世界尋找自己的位置。就像當年隻有25 歲懷揣60 美元獨自乘船抵達美國尋夢的湯米一樣，他筆下的多多、魯魯、阿朵萊朵等都勇敢地踏上冒險之旅，去尋找廣闊世界中的無限可能。隻有走入真實世界，我們才有機會充分探尋自我，才能知道自己可以成為誰。其次，你要相信雖然世界不會永遠愛你，但永遠都會有人愛你。湯米大部分“異獸”作品中都會有一位人類幫助者的形象：《愛色彩的蝙蝠》中的塔塔博士、《八爪魚英雄》中的老沙船長、《阿朵萊朵：一隻會飛的袋鼠》中的馬裡斯先生、《克裡克塔》中的波特太太……

如同著名編輯厄蘇拉對湯米在事業上的提攜。成為英雄并不意味總是孤身與世界抗争（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中英雄冒險都有幫助者），尋找你的幫助者也是英雄冒險之旅的一環，良好的“助手”将有助于成為更好的自己。最後，你仍然要堅守自我的特質。在世界中探尋自我并不需要完全抛棄自己的過往和特質，相反，“通過自己擁有的東西”可以“獲得成功”。無論是克裡克塔、多多還是阿朵萊朵都很好地利用了自身的異質赢得了在人類世界的一席之地；異類因為“異”而被排斥，也因為“異”而獨一無二，正是這獨一無二造就了你立足于世界的根基。

英雄冒險—英雄受難—英雄歸來。多多、魯魯、阿朵萊朵……一番紅塵翻滾，确證了自我，獲得了歸屬、友誼和幸福；湯米·溫格爾漂泊美歐，在20 世紀末重返童書世界，赢得了應有的肯定與榮耀（1998 年國際安徒生獎插畫獎），彌合了身份的裂痕。但英雄之旅沒有終點，因為“遙遠不夠遠”，“那些值得你為之奮鬥的挑戰總會推動你走得更遠”，即使是死亡的虛無也“可以用自己的想象力把它填滿”。如今，斯人已逝，但閱讀過湯米的書并受到激勵的孩子們将會繼續一代代連綿走入世界，迎接挑戰，踏上探尋自我的無邊英雄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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