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笠那句“男人普卻信”出圈,也帶着脫口秀這一喜劇形式出圈後。
很長一段時間内,我已經習慣了相比于脫口秀“好不好笑”,網友們更熱衷于讨論“是什麼話題”的局面。
是男女?是教育?還是職場關系?
我自己也形成了這樣的思維慣性,當看到這季節目裡,有個腦損傷、說話走路和常人不一樣的選手上台時,已經在暗暗猜測——
“這次是殘障人士議題嗎?肯定會有很多同情分吧。”
結果這個選手小佳,逆轉了我的看法。
他先是用一些調侃自身的段子,消解觀衆們對他天然的同情。
說有一次以為前排觀衆又因為同情悲慘經曆而落淚,結果一問才知道,觀衆是被他不小心噴了滿臉口水。
小時候,他以為自己的“長短腳”、走路一瘸一拐才是常态,于是用悲情且同情的目光掃視着那些雙腳走路的人。
“他好可憐呐,竟然雙腳,都在地上~”
表演前期,我已經和現場的很多觀衆一樣被他逗笑了,但隻敢笑得謹慎又小心翼翼。
因為怕大笑不尊重他,顧慮這是個沉重議題。
他連續編排了好幾個關于自己身體缺陷的玩笑,讓觀衆去相信他足夠樂觀、自信。
見大家逐漸笑得越來越放肆,小佳還露出頗為得意的神情,把自己的缺陷稱為喜劇界天賦。
現場的氛圍真正達到歡樂的巅峰,是在小佳開始講與身體無關的有趣故事時。
回憶上學時,老師早讀課上喊他談話,讓他在班上“當卧底”。
早讀課結束後,班主任洋洋得意地宣布“你們小心點,我已經在班上安插眼線了”。
小佳此時無比崩潰,大哥你早上就喊了我一個人出去,傻子都知道卧底是誰了吧?
全場開懷大笑。
等到小佳繼續抛梗、結束表演時,我已經完全不在乎表演前的顧慮與猜測。
什麼殘障關懷、什麼同情表演,這些冠冕堂皇的議題如今看來不值一提。
普通脫口秀演員,是要把觀衆從“平淡”逗樂到“開心”;而小佳是要先讓觀衆邁過刻闆的同情,進入“敢笑”的狀态,最後再帶動所有人大笑。
他的表演注定比普通選手更難,但他成功地用表演技巧與自己的才華,讓所有人大笑了一次又一次。
以至于到最後,大家都不再在意他的缺陷、背負的議題,而是被他閃閃發亮的“好笑”才華驚豔。
諷刺的是,脫口秀本就是一門喜劇藝術,首要目标就是“好笑”。
但無論是演員、觀衆還是輿論場,提起脫口秀,大家都越發地更關注價值與觀點,而非“好笑”本身。
如今,卻是一個身體有缺陷、看起來自帶社會議題的小佳,最後在舞台上說出:
“不好笑,才是脫口秀演員最大的缺陷。”
如今互聯網的一大特色,便是成立喜劇審查委員會,執着于判斷哪些喜劇該笑、哪些不該笑。
看個脫口秀,會有人告訴你“這是刻闆印象,不該笑”;看個小品,會有人問你“内核很深刻啊,你沒看哭嗎?”
還沒聽到演員們抖了什麼包袱、耍了什麼梗,先聽到“她在挑起矛盾”“他在深化刻闆印象”。
《脫口秀大會》的選手豆豆,講了個自己女朋友找不着方向的段子。
從地鐵口出來後打開導航找不着方向,得蒙頭蒙腦地跟着光标轉一圈,看看往哪走。
有時候遇上導航抽風,女朋友當場宕機。
“這前面是牆诶。”
“可導航說要往前走啊。”
“長城你聽過嗎,秦始皇造長城不就是為了敵軍遇上這堵牆時,不往前走了嗎?”
本來隻是個不錯的段子,調侃方向感差的人與抽風的導航系統相愛相殺。
但因為表演中的一句“有沒有觀察過一個女生看導航”,這段表演被認為有了“強化刻闆印象”的嫌疑。
有人本來笑得挺開心,一看到這就懵了,“其他人怎麼都這麼想?莫非是我笑錯了嗎?”
選手周奇墨,吐槽那些在快餐店點餐特慢的人。
他遇上過一位,站在點餐台前,以樹懶的速度慢慢悠悠地看屏幕上的菜單。
每當你以為他終于要點餐了,結果他隻是話鋒一轉:
“啊,額,我想想,要不就先給我來個——那什麼吧,呦這還有菜單呢,我再看看。”
到最後偏要點一份不辣的酸辣筍尖面,周奇墨心想你是大熊貓嗎,偏要吃原味筍。
按理說,這段表演總不涉及嚴肅議題與刻闆印象了吧。
一看評論,你會發現總有擡上一杠的角度。
什麼很少有人最後會不點餐、把形象塑造得太煩人了。什麼點餐慢的人也有苦衷,人家可能是選擇困難症。
不隻是普通網友,連節目内的嘉賓都無法完全避免價值觀先行的思維。
選手步驚雲表演時調侃老公,别人脫下外套時,露出的是帥氣polo衫、襯衫,隻有她老公,脫下外套裡頭是件秋衣。
那天,她打扮得像上海白玫瑰,結果老公穿着圓領大紅秋衣。
不僅如此,老公有的秋衣已經穿了許多年,越穿越變形,好好的圓領已經變成了深V,能從領口直接看到他的褲腰帶。
這些吐槽,本質是調侃許多男人平常穿衣不講究,毛巾内衣能用到破洞也不換。
現場觀衆的反響很不錯,作為評委的楊瀾卻遲遲沒拍燈。
她說,覺得步驚雲不該如此嘲笑老公的土。
盡管節目剛開始時,楊瀾還在強調脫口秀“好笑就行”。
與楊瀾遲遲不拍燈相對應的是,羅永浩在楊笠走上場的瞬間,直接把燈拍了。
理由是為了表達對楊笠的支持,作為男性,他對楊笠遭受的網絡暴力有“贖罪”的心态。
坐在旁邊的李誕、大張偉一陣慌亂,開玩笑說要是沒拍燈、是不是不夠“正确”。
我能理解羅永浩作為個人,想以拍燈、送楊笠晉級的形式,表達自己的觀點與态度。
但也不由地唏噓,在楊笠去年說出了那句“那麼普通,卻又那麼自信後”,她的處境就由不得她了。
楊笠上場後,她問觀衆“準備好聽到一些犀利的男女話題了嗎?”場下一片歡呼。
此時我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她再度犀利、再度被罵得不敢出門。
人們在看到楊笠走上台時,第一反應不再是期待她展示多幽默的編排技巧,而是期待她帶來下一個熱搜。
期待她再多說幾句嘲諷男人的段子,大家好截成長圖、日後在對戰時扔出來。
盡管在這一過程中,楊笠因被網暴身心疲倦;盡管她解釋過很多次,那段“普卻信”被誤解放大了。
明明這世上多的是無人關注的社會事件、底層故事,有大把大把的“意義”“内核”可供探讨。
無數人卻偏偏要在首要目的就是“圖一樂”的喜劇裡,期待演員們做個驚天動地的大演講。
對比起來諷刺的是,人們一邊熱衷于在嚴肅的社會事件裡搞笑,殘忍的杭州殺妻案變成了“化糞池警告”。
一邊又熱衷于,在真正搞笑的喜劇場合,去追問一個看法和立場。
脫口秀有很多種演繹方式,有人愛埋梗、說一些四兩撥千斤的犀利諷刺,有人更愛吐槽生活細節。
但無論内容如何,好笑都是第一要務。
如今,“好笑”這項标準得往後稍稍,有沒有觀點、立場才更重要。
網友們指責脫口秀選手豆豆時,已經毫不在意他的幽默、對節奏的掌握。
甚至不在意他在表演中提過,“很多年輕人都沒有方向感”,不隻是女生。
就像在大衆眼中,楊笠的才華、幽默已經完全需要為“男女”讓位。
已經無人在意,楊笠原本想在“男人普卻信”後面加一句“為什麼女生不能這麼自信”。
她沒有挑起對立的意思,也沒有成為鬥争勇士的期望。
去掉後半句,隻是出于喜劇效果考量。
楊笠成了互聯網上一個符号化的人物,脫口秀也成了一個符号化的形式。
這一季的《脫口秀大會》,海選階段有五十多個演出。
其中純粹說段子、不涉及觀點輸出的,能用手指與腳指頭數明白。
呼蘭解釋内卷,曉卉反諷甲方,新人張駿調侃學曆,龐博講劇本殺奶茶盲盒,鳥鳥演繹社恐……
說是脫口秀大會,乍一看像是社會新聞熱點集錦。
選手們用技巧把這些話題演繹的不錯,隻是看完整期節目,不少網友覺得自己仿佛做了兩小時的語文閱讀理解、接受了一番價值觀教育。
滿屏寫着,“請分析作者在此想表達的寓意”。
脫口秀演員也好、觀衆們也好,對表演中的意義與價值都演化到了非常敏感的程度。
仿佛大家上網都不是為了消遣與交流,而是為了發條微博、就改變曆史洪流的方向。
甚至有博主誇張地斷言,脫口秀是一種新權力,并拿它與特朗普、希特勒等人物的影響做對比。
脫口秀中的調侃與冒犯,在這被過度解讀為“分歧與撕裂”。
在嚴肅新聞下講笑話,在幽默笑話裡找嚴肅。
場景的錯位,顯得滑稽又荒誕。
這一困局并非脫口秀一家獨有,當初《歡樂喜劇人》開播時,“哭沒哭”幾乎成了一種計量标準。
最開始,能看哭人的是那些好小品,最後四兩撥千斤地扣題升華。
到最後,大量小品的結尾都必備抒情背景音樂,感人的表述哐哐往鼻頭上砸。
喜劇變得不像喜劇。
它有時像一聲号角,楊笠們成為戰場中心的靶子,段子與包袱成為網友們混戰中互相攻讦的工具。
有時像一紙檄文,豆豆們成為社會問題的代表,輿論乍一看是要“反對刻闆印象”,其實隻是想揪出一個喜劇演員來批鬥。
誰又還記得,喜劇的初心是逗人發笑。
或許是因為公共讨論的稀缺,無數人都對觀點、價值、内核有着變相的向往。
我們沒法在社會事件下進行理性共識,輿論混戰往往塵土飛揚。
對觀點、對共識的追求,異化成了對文藝作品的苛求,喜劇也逃不過。
一部優秀喜劇,往往需要足夠成熟的技巧,才能夠支撐其想表達的内核,就像卓别林的默劇,觀衆們的第一反應一定是好笑,然後才是“深刻”。
但如今是本末倒置過來——
看到脫口秀演員,先關注他們的話題是不是社會現象;看到小品,先贊揚這關注了社會問題;
看到相聲,先研究研究這包袱裡有沒有下三俗;看到喜劇電影,也先關心情節有沒有冒犯人、太世俗。
這些内核并非不該苛求,而是對國産喜劇人來說,還為時過早。
讓還沒學會走的喜劇人,個個先練起了跨欄跑
《歡樂喜劇人》裡,沈騰有段頗具争議的表演,是把打拐演成了小品。
拐賣兒童的話題是足夠深刻,但明顯是“價值在前”,具體橋段尴尬而拖沓。
跟着女性主義的風潮辦的脫口秀節目《聽姐說》,被打出了3.9的低分。
核心也是隻有大道理,沒有脫口秀本該有的幽默與喜劇技巧。
當點進一個喜劇節目,卻完全笑不出來,隻擔心是不是又要吵架時,我是真想坐個時光機穿越回去。
回到十幾年前,全家人都能為趙本山、陳佩斯他們的小品笑得前仰後倒、毫無包袱的時候。
那時,沒有人去研究白雲對黑土有沒有家庭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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