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拙文引陳美延:“他本人外文姓名用Tschen,YinKoh等,但說中文時自稱寅què。”有人認為,這是一個“有待修正”的說法(觀點),并質疑寅恪先生的态度。其實,引号内陳述的是一種情形,早已存在于現實,故陳女之言雖剛發表,而相應之惑并非新起,乃曆來“恪”音紛争拉鋸處。不妨趁此思索一番,以冀釋疑。
口語和書面語的第一性問題,常易使人困擾。不同文化語種轉換,更添層層迷茫。須說明,自稱寅què是陳氏女兒親聞,外文署名是寅恪先生親筆,都是第一手資料(事實)。想必人人都明白,修正數據乃研究大忌?可是,若遇現象難以解釋,産生疑問也并不奇怪。關鍵還是在于區别觀點與事實,且分幾步思考。
生活在海外較久者對美延所述情況,不太會感到奇怪。哪怕一時迷糊,靜心應可想通。有些漢字發音外語沒有,若用外文字母“硬”寫姓名,外國人讀不出,勉強讀出也大大走樣。我見過多次這樣的場景:某一名字被“讀”了多遍,被呼喚者沒想到是在叫自己。出國較早華僑常會遷就所在國語言習慣,拼寫名字各出奇招。而在華裔相聚時,在場者都按中文發音稱呼。上篇拙文帶及此況但未細談,限于篇幅再次從略。
倘若信奉無聲外文紙片比三個女兒親聞漢語語音記憶更可靠,且看陳美延提供的一條實據:牛津大學意欲聘請寅恪先生,所發電報姓名是ChenYinchieh。
左起: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銅像為唐筼祖父唐景崧;2017年廣西桂林溶湖旁。陳氏女兒提供
我記憶中,過去送電報若送到多戶聚居處,郵遞員在外面呼喚某某出來接電報,鄰居在裡面催促某某出去接電報。發報多為急事,郵遞員忙碌,力避打岔,需直呼其名。這個ChenYinchieh當為書面符号直錄口語發音,應是寅恪先生聽得慣的稱呼。牛津大學誠意聘請陳先生,校方事先做了功課,用一個大家都不會弄錯的名字。
至于不那麼急、以看為主、無須每個音節都念出聲的論文署名和信函擡頭等,回旋餘地較大。首先,國際學界一般稱姓氏。其次,寅恪先生掌握多種語言,用思綿密。可能他預料,讀者群内有的外國學者通中文,而未曾深入了解漢語者不一定知道“恪”有兩讀,“恪”字q音對老外很難,名字自選拼法先例可援……替換一個帶k又音,見了能讀,讀了能懂,兩不為難,何傷大雅?
陳寅恪與陳美延,1938年香港,沈仲章攝;陳氏女兒提供。
關注點是寅恪先生怎麼用漢語說(而非用外文寫)自己名字。
返回本問之首引陳美延之語。在我讀來,她既确證其父“說中文時自稱寅què”這一事實,也承認“他本人外文姓名用Tschen,YinKoh等”那一事實。換一個表述法,我們面對如此情形:一方面,陳寅恪英文署名常含k,錄于紙面;另一方面,漢語自稱寅què從未改變,留在女兒們和衆多親友耳中,1919年在美國結識的吳宓留下què呼即一例證。
寅恪先生的女兒如實陳述這一看似矛盾的現象,不藏不掩。學者們的志趣應正視數據(而非修正或忽略),探求合理解釋,挑戰性越大越有意義,不知愚見可有一得?
馬前小卒自告奮勇探路,試析兩個相聯曆史小疑案,皆發生在清華。
疑案一,清華多例檔案陳寅恪外文名含k,但清華師生口頭皆呼“恪”為què。試解:一方面,清華原是留學預備學校,外文文件沿襲陳海外署名即成慣例;另一方面,在中國境内的清華師生尊重陳本人意願和曆來傳統,普遍用漢語稱陳寅què。
疑案二,梅贻琦提醒學生寫英文信用YinkoChen。試解:梅針對英文拼寫,而非漢語讀音。這正表明,陳寅恪漢語名讀què乃常例,英文名拼法含k乃特例,故需特别提醒。假若梅校長認為陳的漢語名内“恪”應讀k音,何不公開倡導?校長平日當衆樹楷模,全校随之早成習俗,何須特意提醒拼法?梅先生了解這一事實:陳寅恪外文名拼寫與漢語讀音不同。相似情況如杭立武提醒緻陳外文函宜用k,亦可類推。
對過去存在事實,談何“有待修正”?而筆者對第三問的初步解釋,則亟盼指正。
作者:沈亞明編輯:于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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