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玮瑜

原以為拍下了清康熙白釉瓷器，結果卻被專家們認定為明代嘉靖的！一個從沒想過“撿漏”，也勸誡别人不要老想着“撿漏”的人，卻接二連三地被專家們說“你撿大——大——大漏了！”嘉靖與康熙，價格相差甚遠，我真的撿大大大“漏”了？/

▲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

京城自古就是藏龍卧虎之地，英雄輩出。據說，現在京城古董界也有四大才子。我聽到的四大才子不外乎在這幾位裡：卞亦文、李移舟、劉越、金立言、梁曉新、戴岱。這幾位才子當中，除了卞亦文一直無緣相識外，其他的都是我交往多年的師友。

直到2017年元月佳趣雅集召開第一次理事會，我才得以結識同為理事的卞亦文先生。卞總剛出了一本《紫禁城的記憶 圖說清宮瓷器檔案·文房卷》，為古董界收藏查閱資料帶來了很大的方便。除了編書寫作外，他還是北京中漢拍賣有限公司的老闆，既是成功商人，又有文人本色，能文能武，這就讓人更佩服了。

自從認識卞總後，我就開始從中漢拍賣選購一些自己喜歡的拍品。中漢拍賣自具特色，它專心隻做瓷器一個門類，靠“一闆斧”營生，可想而知，那一定是努力把這個門類做專做透，做出特色和口碑。中漢拍賣這些年，在瓷器門類上做得相當不錯，是行家們特别喜歡去淘寶的地方。

▲北京中漢拍賣有限公司董事長卞亦文和馮玮瑜合影

中漢2017春季拍賣會即将開拍，這次我收到中漢寄來的拍賣圖錄，翻看時覺得有幾件東西還可以，但到預展現場上手後，反倒是來前沒留意的一件大器物吸引了我，那是一件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圖錄斷代為“康熙”。

▲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在預展現場

這隻瓷鐘看圖錄以為是跟普通瓷鐘大小相似，沒想到實物卻足足大好幾倍，瓷鐘高達26厘米；其次是瓷鐘頂部用于吊挂的鐘鈕，設計特别，構思巧妙，用兩條交龍作鐘鈕用來吊挂瓷鐘，真是匠心獨運。

▲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特寫

什麼叫交龍？就是兩條龍互相依倚。這隻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雖碩大，卻無笨重之感。由于鐘頂以交龍作挂鈎，反而顯得别出新意，剛勁有力，體現出宮廷重器的氣象。

鐘本為古代樂器，湖北省博物館藏有一套被稱為“稀世珍寶”的曾候乙編鐘，出土于2400多年前戰國時期諸候國曾國的國君之墓，其精湛的鑄造技術和良好的音樂性能，改寫了世界音樂史。

▲曾候乙編鐘

這隻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的造型和紋飾均仿制古代青銅鐘的式樣，而制造材料為瓷質，可知并非作樂器使用，因為瓷器容易敲碎。它本為文人墨客寄托意趣的案頭擺設。在清宮中，瓷鐘不用于樂事，隻是用于帝王觀賞的陳設。

我上手仔細觀察，隻見該鐘鐘鈕為交龍型，可用于懸挂，瓷鐘圓頂，斜弧壁，口沿外撇，通體施白釉，釉面肥厚。腹部模印饕餮紋、回紋和弦紋。下部回紋中間橫書“大明嘉靖年制”六字印款。制作工藝非常巧究，确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禦用文房佳器。

我芳心暗可，卻不動聲色。

▲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上“大明嘉靖年制”六字印款

▲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在“五色祥雲單色釉瓷器特展”展示

回到酒店，我迅速查找資料。根據圖錄顯示，此鐘有一個非常顯赫的來源：卡爾·坎普（Dr·Carl Kempe）博士舊藏。

卡爾·坎普在中國古瓷器收藏界鼎鼎有名。他是瑞典著名工業家，他把經營伐木的家族小公司轉型為紙張制造行業的世界标杆企業。他也是二十世紀西方最狂熱的中國古玩收藏家之一，以收藏的中國金銀器和白釉瓷器聞名于世，其藏品之精美，品味之優雅，讓世人贊歎。

他收藏的白釉瓷器成為了空前絕後的存在，上至隋唐，下至晚清，幾乎覆蓋了曆史上所有經典的白釉種類，品種無比豐富，蔚為大觀。

▲卡爾·坎普博士在Ekoisund

他買下前瑞典皇宮Ekoisund，并用11年時間對舊皇宮進行修繕，作為自己居所并用于保存他的藏品。他還常常把藏品借展于大型國際展覽，其藏品圖錄已成為研究中國白釉瓷器和金銀器的權威書籍。

二十世紀最著名的古董商盧芹齋曾有一段關于卡爾·坎普博士的話：“他專注于白瓷和金銀器物，品位獨到，隻要完美且上等的，從不還價。”

“從不還價”——這是何等的豪氣和熱愛！

把舊皇宮買下來并以11年時間裝修來居住和收藏——這是何等豪橫！

▲卡爾·坎普（Dr·Carl Kempe）

由此可見，他收藏的眼光、魄力和藏品水準了。即便到了現在，他的舊藏品在國際上都能拍賣得很好的價格。

這隻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曾于2008年11月18日巴黎蘇富比上拍，拍賣編号是222。它還著錄于1964年出版的《卡爾.坎普藏中國瓷器圖錄》，第206頁，圖697。

▲2008年蘇富比卡爾坎普專場圖錄

第二天，我到中漢拍賣展場再次上手這隻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

再次上手這隻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發現它的釉色與清代不大一樣，清代的白釉是清亮的，而明代的白釉有點乳濁，這隻瓷鐘的釉色更偏于甜白釉，那幾個“大明嘉靖年制”的模印款識，更與康熙的印款完全不同，或許康熙是完全按明嘉靖來仿燒。

▲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

這隻來源好，有故事，有著錄，市場少見的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拿下來。

拍賣日期是2017年6月17日的晚上，那天特别的忙，好幾件事情都擠在一起了。每年的春秋大拍前夕，嘉德拍賣總會舉辦大型的晚宴招待嘉賓。那年的嘉德晚宴正是17日晚上舉行。

我先去了參加嘉德晚宴，相信能把控自己的時間，也能踩着時間點去參加中漢的夜場拍賣。

嘉德晚宴，觥籌交錯，場面熱烈。中國嘉德副董事長王雁南來到我們那席敬酒，她見到我很高興，我們兩人碰杯喝一小口，她又拉我過一邊說了一通悄悄話。

▲中國嘉德副董事長王雁南與馮玮瑜合影

酒雖然喝了不少，我卻很清醒，看着晚宴進行到差不多了，我瞅瞅時間，就提前告辭趕去中漢拍賣現場。中漢拍賣夜場，拍場人坐得滿滿的。瓷鐘拍賣編号排在中間，我時點踩得剛剛好，當我來到時，這隻白釉交龍鈕瓷鐘還有十多個号才上拍。

當輪到這件拍品上拍時，我不慌不忙舉牌應價……“倚天一出，誰與争鋒”，中漢拍賣這隻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就被我拿下了。

▲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在“五色祥雲單色釉瓷器特展”展示

既已得手，我立即離開拍場，披星戴月匆匆地趕去北京古玩城。因為剛才在嘉德晚宴喝酒時約好幾位朋友：今晚嘉德晚宴後，我們接着來個小聚會，繼續喝酒，不醉無歸。

當我到達北京古玩城時，張志、梁曉新、韋九谷、華哥、盧慶新、張汀等一群人早就在座了。牆壁上挂着王剛老師題寫的“佳趣雅集”橫幅，台面上擺着一盒盒外賣送來的麻辣小龍蝦，地上擺放着一箱張志代理的“草頭王”酒……大夥兒暢所欲言，笑語歡天。

▲雅集聚會，群英歡聚，開懷暢飲

在座的一起喝酒的，都是收藏圈子裡的成名人物。我卻因參加中漢夜場拍賣所以來遲了，所以一進門就連連道歉。

他們一聽說我居然在兩場酒會中間，還能加插跑去中漢拍到了一件東西，非常驚奇，忙問是哪一件？我就說是那件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

京城古董界四大才子之一的梁曉新馬上追問是多少錢落槌？我老老實實坦白交待。

▲京城古董界四大才子之一的梁曉新與馮玮瑜在嘉德講堂合影

梁曉新一聽，馬上瞪大眼睛，一副吃驚的表情：“啊！你撿大漏了！”

“啊？真的嗎？”

從中漢競拍後過來，我沒覺得自己撿了什麼漏，反倒梁老師那驚奇的表情，讓我也吃了一驚。

梁曉新說：“你競得的那隻白釉瓷鐘我也有上手過，它是異型器，燒制特别困難，沒有統一的模具，也不能大量生産。那個交龍鐘鈕是特别捏制後粘上去的，不是轉盤拉出來的，燒時也要注意溫度，溫度過高就會變形甚至燒斷燒歪，過低又燒不熟。”

▲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局部）

梁曉新接着介紹說：“卡爾·坎普不光是一個工業家，而且還是一個化學家，對白釉研究得很深，他是從化學方法來研究，也是國外收藏白釉最多、最有成就的大收藏家。卡爾·坎普認為中國白釉是世上燒得最好的釉色，而且他收的白釉有另外的角度，要有科技含量達到一定水準的白釉器才收，因為他本身是一個化學家，用科技角度看瓷器。他收的白釉器都是水準非同一般的。”

梁曉新繼續說：“卡爾·坎普是白釉瓷器的大收藏家，我也收過幾件他的舊藏，他對白釉研究以及眼光，可以說無人能及，沒有人像他鑽研得那麼深。”

梁老師興緻勃勃，滔滔不絕，說得我心花怒放：“難道我真的撿漏了？”

“不對。”梁老師眯着眼睛搖着頭說：“你不是撿漏了。”他頓了一下，一闆一眼大聲地說：“你是撿——大——漏了！一件頂一百件哪！”

“啊！”我張開嘴巴，久久不能合上，驚訝又開心。

▲卞亦文先生編著的《紫禁城的記憶 圖說清宮瓷器檔案·文房卷》中關于瓷鐘的介紹

這隻白釉交龍鈕瓷鐘是中漢拍賣公司的卞宗亮經理親自送來廣州交給我的，他把一套相關資料也送給我，就是《卡爾·坎普藏中國瓷器圖錄》裡的攝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舊照片。

▲時任中漢拍賣經理卞宗亮把瓷鐘送到廣州交給馮玮瑜

按當時的拍攝角度，重新拍出新照片，然後新舊照片都放到電腦上，取其所拍攝器物大小一緻，把照片疊加在一起，對交龍鐘的各部分進行對比分析，結果清楚地表明：

不但器型一樣，交龍形态一樣，連釉面的縮釉點都一樣，确是同一件器物無疑。特别是鐘頂的交龍，是捏制後粘上去的，經1300多度高溫燒制時會有收縮及微小變型，不可能燒出兩件一模一樣的交龍。除此以外，瓷鐘某些部位的縮釉點也完全相同。

▲明嘉靖印款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鐘鈕照片

我記得曾在中漢辦公室見到了那本《卡爾·坎普藏中國瓷器圖錄》，我要求卞總幫我買一本，卞總對我說：“這一本是同事的，不是公司的。你放心，我一定買一本送你。”可我等來等去也沒等到。

▲《卡爾·坎普藏中國瓷器圖錄》

直到2018年5月20日，我到上海芸書房為拙作《馮玮瑜親曆收藏系列叢書——藏富密碼》做上海地區簽售活動并作“你所不知道的中國收藏”的講座，講座後閑話家常時，當我說起一直在苦苦找尋卡爾·坎普的藏品圖錄，芸書房的女主人伊芸女士立即從身後的書櫃拿了一本舊書出來，快得像變魔法似的。

“是這本嗎？”她問。

“請查查看是否有白釉交龍鈕鐘瓷鐘？”

不出十秒鐘，伊芸就翻了出來遞給我看，正正就是我的藏品。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書一器，互相印證，再無存疑。

▲在“五色祥雲單色釉瓷器特展”中的白釉模印饕餮紋交龍鈕瓷鐘

▲專家在鑒定白釉交龍鈕瓷鐘

廣東省博物館将于2018年7月舉辦“五色祥雲——自得堂藏宋元明清單色釉瓷器特展”，為此，廣東省博物館基金會特意組織專家組來我處甄選、鑒定展品。專家組成員由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馮小琦，深圳考古研究所所長任志錄，廣東省文物鑒定委員、廣東省文物鑒定站資深專家潘鳴臯，廣東省博物館副館長阮華端、段小紅組成，他們對每一件展品都進行鑒定把關，并簽名确認。

當這隻白釉交龍鈕瓷鐘擺出來後，潘鳴臯老師上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就問：“你不會是當‘清代’的來買吧？”

▲廣東省博物館副館長阮華端（左）廣東省文物鑒定站資深專家潘鳴臯（右）鑒定白釉交龍鈕瓷鐘

“圖錄寫的是清康熙的，就是按清康熙來買的。”

“啊！你撿大漏了！這可是明代的東西啊！”潘老師感歎地說。

康熙白釉是康熙瓷器的名貴品種之一，清代使用新的胎土來制作禦瓷，燒成效果與明代的不同，釉色泛青，更加純白。

怪不得我第一次見到它，感覺它的釉色有點不一樣，它的釉層渾厚，與常見的康熙白釉确是有點差别，沒有康熙白釉的透亮，可我當時隻認為是康熙仿嘉靖所緻。康熙白釉的特點是釉質瑩潤，釉面無片紋，略有閃青現象。

接着上手這隻白釉瓷鐘的任志錄所長也看得特别仔細，然後說：“除了釉色之外，明代的造型、胎體厚薄與康熙還是不一樣，這件交龍鈕瓷鐘，明代的特點還是很明顯，我也認為是嘉靖的。”

馮小琦老師也接過這隻白釉鐘，仔仔細細地轉着看了一圈，點點頭說：“是嘉靖的。”

在《卡爾·坎普藏中國瓷器圖錄》這件白釉交龍鈕瓷鐘的說明上，清清楚楚地寫着“明嘉靖”，也就是說，卡爾·坎普也是把它斷代為明嘉靖。

潘老師說：“那就把它從清代改到明代吧。你們有什麼意見？”

“同意。”三位專家一緻同意，在鑒定報告上把這隻白釉交龍鈕瓷鐘由清康熙更改為明嘉靖，并分别簽名确定。

潘老師還感歎地對我說：“你撿大——大——大漏了！“

▲白釉交龍鈕瓷鐘鑒定現場

一個從沒想過“撿漏”，也勸誡别人不要老想着“撿漏”的人，卻接二連三地被專家們說“你撿大——大——大漏了！”

——這是真的嗎？嘉靖與康熙，價格相差甚遠，我真的撿大大大“漏”了？

“撿漏”是所有藏家一聽就振奮的兩個字，我真佩服這兩字的發明者，把人的那種貪便宜的心理把握得死死的。

第二天一覺醒來，我馬上查找資料。對一件器物的斷代，專家老師們的意見固然重要，最好還有更多的史料、文獻、實物來支持，才能萬無一失。

我翻查資料，卻沒有查到明代嘉靖時期有制作瓷挂鐘的記錄。我查到瓷挂鐘目前最早見于清宮舊藏是明代天啟時期青花制品，清代康熙至乾隆官窯均有燒造，而獨獨未見有嘉靖燒造的記載。或者是我沒有查到更完備的資料檔案，希望日後能有更多資料佐證。

秉持學術，小心求證，不因市場價格而左右自己的判斷，這是我的收藏理念。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底無私天地寬。

一夜煩惱随風去，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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