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逆流,追溯千年,月影婆娑,斜晖倚窗,一位身穿素衣,形銷骨立的白發老者正伏案落筆。
微蹙眉梢,憂思片刻,頓而輕展,氣定神閑,緩緩移步榻前,參禅打坐,片刻後,和衣而卧。
經年累月,心如止水,為何更深漏斷,卻思緒萬千。隐約窺見自己少時垂淚跪别母親,隻身西去,求取功名。
那時古道繁華,芳草連天;那時客舍密布,遊子不絕;那時還是翩翩公子,勵志少年。一路雖有繁花相送,飛鳥為伴,明月作燈,金烏指路,然而心境卻依然沉如磐石。
深知此去長安,必展宏圖,光耀門楣,榮興家族。稚子嬉鬧,想起童年往事,潸然淚下,彼時少年心智,卻辭親遠遊,左肩擔家,右肩扛志。
少年本生于名門,母親博陵崔氏,父親太原王氏,均是大唐“五姓七家之一”,家族榮耀何等輝煌。
魏晉雖已去三百餘年,然其遺風卻仍存于大唐,世家大族依然是社會中流砥柱,就連大唐名相薛元超也說,平生有三恨,其中之一便是“未娶五姓女”。門風之盛,由此可見。
然世事多變,正如佛說:“一切如有為法,夢幻泡影”。9年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因父親的早逝而結束,家道就此中落,母親變賣家産,寄居于蒲州外祖父家。
母親出身望族,知書達禮,能詩善文,心性平和,曾拜于高僧普寂禅師門下,一心向佛,也許佛理就在此時注入少年心性。
由于家學淵源,父母又教育有方,循循善誘,諄諄教誨,不僅教授子女擅習文,工丹青,還請音樂名師指導樂理,博采衆長,多才多藝似乎是家族使命。
少年天資聰穎,又倚靠父母言傳身教、名師指導,在旁人牙牙學語,捏玩泥巴之時,少年便能詩作畫,精通音律,一時美名傳揚。
然不幸家中頂梁崩塌,迫于生存,母親不得不以針線為活,養育弟兄妹五人,身為長子,當分負重任,擺攤售賣自己書畫,以貼補家用,可謂是少年老成,孝母憐弟的典範。
依稀記得,15歲那年初到京都長安,街道繁花似錦,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寬整有序,一塵不染,紅磚綠瓦,琳琅滿目。
貴邸、寺觀、殿閣、商鋪、酒館、客棧鱗次栉比,應接不暇。鴻儒談笑之聲,信衆祈福之聲,遊客驚歎之聲,客商議價之聲,杯盞碰撞之聲,不絕如縷。
然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酒館内一群學子面紅耳赤,醉态可掬,正猜拳比劃,不時口中還念念有詞,唯有少年蘸墨提筆:“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引衆學子圍觀,啧啧稱奇,如醍醐灌頂,方才酒醒,四處散去,從此,少年在京城士族階層名聲大噪,亦遊亦學,覓尋良機。
金榜題名終有時,一朝成名天下知就這樣不知不覺過了2年。17歲,那年重陽節,午後小睡醒來,屋内昏暗,乍以為夜已入央,拉簾方知才近黃昏。伫立許久,眼見窗外雨打芭蕉,蟻搬巢穴。
不知為何,忽然悲從中來,遠處暮霭沉沉,青山遮路,望眼欲穿,卻又若即若離。徒有虛名,還一事無成,念及家貧未改,愧對高堂,文思泉湧,揮筆鑄就千古佳句:“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從此以後,詩名更甚。
一時感傷,終将消散,少年兼濟天下之心,從未改變。幾經努力,憑借自己出衆的文采和音樂秉性,加上顯赫的出身,終于在弱冠之年,得到了命中貴人岐王李範的賞識。岐王乃是性情中人,好學工書,善音律。
有道是人生難覓知己,眼前這位俊秀男子便是岐王翹首以盼的青年才俊。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為了幫助這位青年實現理想抱負,岐王可謂是費盡心機,而他也緊緊抓住機會,不惜屈尊降貴,假扮樂工。
随他一同拜訪當朝恩寵無雙的九公主——玉真公主,九公主瞧見青年,眉清目秀,氣質不凡,妙年潔白,風姿都美。岐王已窺端倪,借機讓青年将自己所做詩文呈于公主。
并用琵琶彈奏自創的《郁輪袍》,技藝高超,琴聲悠揚,一曲萬年,震驚四座,沁人心脾,從此青年與公主結下了“剪不斷理還亂”的千年情絲,甚至野史傳聞,成為之後李白的“情敵”。
在岐王與公主的幫助下,不久青年就得償所願,進士及第,并大魁天下。也成為中國幾千年來文壇最負盛名的狀元郎。
盡管在今天看來,手段似乎不甚高明,但在當時,卻已熟視。從此年少成名,風光無限,終于有機會成為盛唐一代“文宗”,當代詩壇“盟主”。
而此時與他同歲的李白還未出川,隐居在四川大匡山拜師學藝,薄名甚微。杜甫還是一位稚童,尚在勤學苦練。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因其音樂才能出色,狀元及第後,獲得了“太樂丞”的官職,然而幾個月後,就因觀“黃獅子舞”犯了宮廷禁忌,被貶為濟州的一個倉庫管理員。
一個當朝狀元竟然淪落為倉庫管理員,内心憤懑不平,乃理所當然。過了四年庸碌無為的生活後,難解心中郁悶,遂辭官歸隐。
鬥轉星移,已至而立之年,在古代,這已是人到中年。這一年,當永生難忘,因為愛妻即将臨盆。房内聲嘶力竭,房外雙拳揉搓,不停來回踱步。許久之後,隻見中年人癱倒在地,卻從未聽見過嬰孩的啼哭之聲。
愛妻也再未睜眼。紅事變白,中年喪妻,乃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嗚呼哀哉!憶想初識愛妻,恰逢狀元及第,時值妙齡韶華,而自己也正年少得意,青春煥發。
雖奉母命而為,但婚後卻琴瑟和諧,紅袖添香,恩愛有加。喪妻之痛,永駐心中,沒有隻言片語,隻有往後的終生未再續娶,以表鐘情,以寸癡心。
4年後,張九齡拜相,得以提攜,授“右拾遺”,然好景不長,2年後張九齡即遭罷相,奸臣李林甫、楊國忠攬政,遂被調離京師,任監察禦史,前往邊塞涼州勞軍。
西去的古道黃沙漫天,茫茫無際,滿目盡是朽木敗柳,村舍散落荒原,人迹罕至,偶遇老叟稚兒,隻見面黃枯瘦,衣衫褴褛,食不裹腹,滴水難尋。
遠處孤零零的烽煙扶搖直上,沖達雲霄;渾圓西下的夕陽墜入奔流不息的黃河,融為一體,預示着駐軍之地就要到了。此情此景,應下:“大漠孤煙直,黃河落日圓”,成為千古名篇。
1年後回到長安,回想此次塞外之行,看見邊塞屢遭外族侵擾,戰争不斷,百姓生活困苦,宦海失意,朝廷已是奸臣當道,良相被貶,天子荒淫。一介書生,又能為之奈何? 唯有感慨:“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此時妹妹已婚配,弟弟仕途在望,前程似錦,無需挂懷,唯有母親,獨居一方,虔誠向佛,不問塵世,讓他放心不下。家中已有薄蓄,為了讓母親能有更好的寂靜修行之所。
遂在長安城外購置了前輩大詩人宋之問的田莊,并請名匠,打造了擁有二十處景緻的清修之所——辋川别業。從此侍母奉佛,參禅悟道,用佛法禅境化解心中郁悶,半官半隐。
不時邀請摯友裴迪來莊園賞玩,詩酬唱和,寄情山水,終成“山水田園詩派”的最傑出代表,并有《辋川詩集》流傳于世。
雖然此時已有心向佛,然終究塵緣未了。且是重情重義之人,這一年,好友元二被派往安西任職,安西屬邊塞苦寒之地,自己也曾去那勞軍慰問。
即行之前,約至渭城酒館,為他送行,對好友依依不舍。相擁而泣,不免還千叮萬囑,情到深處,有感而發:“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真摯友情流芳萬世。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然而時值國運日下,在知天命之年,爆發了天使之亂,大唐輝煌不再,生靈塗炭。不幸地是,未能跟上玄宗西逃的步伐,慘遭俘虜,被逼做了足以讓自己蒙羞一生的僞官。
雖時逢亂世,但人生最大的安慰和欣喜,莫過于天涯海角有人思念,而那人也思念着你,隔空傳情,互訴衷腸,彼此勉勵,排解憂傷,成為生命支柱。
雖身在僞署,心卻在唐,不知遠方的友人,是否也安然無恙,是否也知世事無常,難以捉摸,命由天定,此時此刻,思君是心中的一劑良藥。
唯有反複吟詠:“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方能寄存所思所想,所系所托,耐人尋味,回味無窮,穿越千年,直抵人心。
最終叛亂平息,兩京收複,評判有功的弟弟王缙向代宗慷慨陳詞,願削官替兄贖罪,幸獲赦免,始料未及地是,還官運連升,直至尚書右丞,及此仕途登之路已達巅峰。
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回首半生,曾幾何時出身名門望族,少年英俊就狀元及第,令無數學子稱羨折服,風靡全唐;曾幾何時詩才傲視群雄,丹青妙筆更成為“南宗畫祖”,“文人畫宗”。
天縱之才,誰與争鋒?李白在當世也與他天差地别。世人皆疑:兩位天之驕子,且是同年生,也有共同友人,為何一生都擦肩而過,成為陌路人?
有人說是因為玉真公主,太白鐘情于玉真:“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而玉真卻隻對他一往情深。正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然而,這隻是世人對才子佳人天生的憐憫與宿命感而已。在他眼裡,李白是商人後裔,性格文風怪異,初期詩文還靠模仿以及遍幹諸侯而出道,這是他名門正派所不屑的。
此時他已然成為盛唐文人第一,聲名顯赫,然而這些士子們不惜多年寒窗苦讀追求的榮耀,在他看來卻不過是空夢一場,身外之物,不喜結交顯貴,隻結有緣人。
40歲以前,如李白、杜甫和高适,求取功名,衣錦還鄉,光宗耀祖,也是他的苦苦追求,他也如願以償。
40歲以後,早年喪父,中年喪妻,仕途失意,小人得志,戰亂更是讓自己折辱一生,備受煎熬,頓起好道求佛之心。
本應甯死不從,以報天子知遇之恩,奈何彼時眷戀紅塵,不可撒手,灑下牽挂。
天子每寬宥自己一分,憂傷就多添一分,無顔面對恩寵,無顔面對同僚,無顔面對百姓。身處廟堂,理應解廟堂之憂;退出江湖,理應享江湖之樂。
憂傷難解,無處話凄涼。唯有辋川别業中的花草鳥獸,能懂他一二。萬般皆苦,一切都是妄念、執念,為何要深陷凡塵,不能自拔,在糾結痛苦中度過餘生。
如今他已看慣風月,垂垂老矣,了無牽挂,厭倦塵世,恍然如夢初醒:古案青燈,與佛相伴,筆鋒刻字,了卻殘生,才是他心靈安放之處。此後禅意入詩畫,極富渲染“空靈甯靜之美”,成就一代“詩佛”。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他時常順着溪流漫步前行,走到盡頭,發現前方已無路,他再也不像昔日害怕、擔憂甚至絕望。
既來之則安之,一切随緣而起,又随緣而滅,萬物皆有始終,何不泰然處之,坐下來,細看雲卷雲舒,自然變換,風雨交互,心道合一,答案自顯。
他也時常獨自進入深山老林,沉湎于剛被雨水洗刷而彰顯清新自然的山谷之中,挽風靜賞晚秋的甯谧,直到明月升起,在月色襯托下的松林顯得格外幽清明淨。
這才是他。他的一花一草,一塵一沙,一山一水,在他眼裡盡如是:花就是花,草就是草,塵就是塵,沙就是沙,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它們沒有生命,沒有喜怒哀樂。有的隻是讀懂他的人的遐想,“入心而動”才是他詩文的最好注腳。
母親去世後,他終于放下了他唯一的牽挂。上書天子,将辋川别業表為寺廟,他則偏居一隅,終日身着素衣,吃齋誦佛,不沾葷腥,房内唯有茶檔、茶臼、經案、繩床,再無其他。
他知道燈有油枯之時,人有命盡之日,曆盡滄桑千帆,換來惬意安然數日,已是極緻。與親友一一道别後,回家已是夜幕降臨。
寫完《責躬薦弟表》,這是他最後的牽挂,他希望弟弟能仕途安穩,青雲直上,實現自己的濟世理想,他才能安眠入極樂,完成救贖,兄弟情深,感動千古。
殘月已收,草露微晞,童子敲門,再無應聲,推門而入,方知老者已溘然長逝。童子們咽淚咬唇,生怕驚擾這充滿佛理禅意的清修之所。這位與塵世獨特告别的老者,即是王維,字摩诘,終年61歲。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禾勿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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