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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儒吳澤源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05 02:39:16

江 哮

2021年5月29日,澤源先生走完了他90年的人生曆程,溘然長逝。

雖說耄年上壽,于吳老而言,已屬奇迹。然而,噩耗傳來,我仍不覺悲從心來。曆曆往事,如電影鏡頭在大腦溝回中一一閃過。遂展紙提筆,吟成一聯,以寄哀思。聯曰:

心萦桑梓作育英才痛遺澤已成千古

情寄詩文鑄熔典冊欣哀榮可慰此生

與澤源先生的交往,應該從1981年9月說起。其時,我在涼亭中學讀初三。開學第一天,發現英語老師換了新面孔。他約五十歲上下,額頭上兩條展示人生滄桑的擡頭紋特别顯目,嗓音似乎有點沙啞,不緊不慢的語速倒是載滿和藹。讓我大為驚奇的是,他的開場白居然是叽裡咕噜不知所雲的一段英語。可能覺察講台下一片抓頭撓耳的窘态,他立馬用我們聽得懂的漢語作了自我介紹,于是,我記下了吳澤源這個名字。

鄉儒吳澤源(鄉儒吳澤源)1

澤源先生全家福。

八十年代初的鄉村中學,英語課被絕大多數學生視為畏途。社會上廣為流傳的一句話,一度成為很多英語成績不佳的同學一個經典的借口:“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讀English,照樣可當接班人。”說來汗顔,我們學的都是地道的“啞巴”英語,新單詞旁往往都是用自己能夠看懂的漢字注音,比如English(應給利息)、good morning(古得摸您)、girl(格兒),如此等等,别出心裁。如果當今有好事者加以搜集整理出來,相信一定能夠上熱搜頭條。英語老師的水平也高不到哪裡去,有一天,一輛拖拉機翻在校外的農田,我們都跑去看熱鬧,等上課鈴響起,好多學生才一窩蜂地往教室趕。值日的校長不明就裡,正好碰上迎面走來的某英語老師。問:怎麼這麼多學生還沒有進教室?答:tractor(猜克特兒)翻了。校長對英語先生望了兩望,一幅雲裡霧裡放光彩的模樣。此情此景,至今想起,仍令人忍俊不禁。

進入初中後,我别的學科成績還勉強過得去,唯獨上英語課如同聽天書,因此,每次考試成績一直在班上十名之外徘徊。澤源先生的到來,消除了我對英語的恐懼。他一邊上新課,一邊教我們國際音标,一點一滴地糾正我們離譜的發音,我很快就從單詞的拼讀中找到了英語學習的感覺。他善于用歸納法教語法,比如:be動詞的用法、肯定句和否定句表達、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用法、一般疑問句與特殊疑問句的結構、名詞所有格式、冠詞的應用、時态的變化(一般現在式、一般過去式、一般将來式、現在進行式、現在完成式的運用)以及主動句和被動句的變換,等等,反複訓練,循循善誘。5月30日,在喪禮現場,我與夏中育校長憶起這些往事,他深有感慨地說:如果在澤源先生的班上英語成績都提不上去,那隻能怪自己的确不是一塊讀書的料了!澤源先生對我們要求極嚴,規定背誦的課文,他親自把關,絲毫沒有價錢可講。偶爾聽人議論,說他的英語是美國人教的,我雖似信非信,但還是在暗自仰慕中漸漸對他生出莫名的好感。也有在他面前調皮的時候。記得有一節自習課,澤源先生走進教室督促我們讀英語,我突然萌生出捉弄一下他的想法。于是,胡亂寫了幾個單詞請教他怎麼讀。澤源先生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摸着我的頭,笑了笑對我說,這些單詞不符合拼讀規則呀,你在故意蒙我吧?或許是親其師才能樂其學,總之,初三一年,我真正對英語學習産生了興趣,成績也有了明顯的提升。

鄉儒吳澤源(鄉儒吳澤源)2

澤源先生的學生看望他時合影。

我感恩生活的賜予,讓我在攀登的樵途中找到了一根可資援手的勁藤!

一晃十年,我大學畢業後轉輾回到了涼亭中學任教導主任,與澤源先生成了同事。在朝夕相處中,我對他的了解漸次加深。澤源先生出生于本鎮月山村(現崇慶村)吳家門一個書香世家,幼時家境殷實,長兄吳澤煌曾畢業于黃埔軍校成都分校,後随遠征軍入緬作戰,不期喋血異域。澤源先生從小聰明好學,及長,負笈嶽陽,于政權鼎革前畢業于湖濱中學,在這裡,他受到了比較良好的美式教育,英語口語尤為地道純正。據說,澤源先生尚在襁褓中,父母為其預蔔前程。卦師斷其時運不濟,必将終老田園。其母不信,哈哈三聲,最後将給卦師備下的厚厚包封減了大半。孰料造化弄人,澤源先生的命運竟被卦師一語成谶。土改過後,澤源先生就被貼上了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的标簽,在随後一波接一波的運動中,理所當然成了批鬥對象,他隻得夾着尾巴,忍氣吞聲,逆來順受,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壓。一九八一年下學期,同村的荊作元老師受命主持涼亭中學的日常工作,考慮到英語師資力量極為薄弱,力薦他到這裡代課。就這樣,操了大半輩子牛鞭的他成了我的英語老師。

鄉儒吳澤源(鄉儒吳澤源)3

澤源先生與詩友論詩的場景。

澤源先生與世無争,他極少參與同事的酒局,也從不臧否人物,這或許與其民辦教師的身份有關。除了一如既往的認真教書,業餘愛好恐怕就是看書和下棋。當時,學校圖書室每年都會購置一些新書,每有新書上架,澤源先生總是興沖沖地過來借閱。我有時漏夜返校,發現年過六旬的澤源先生的宿舍還亮着燈,敲門一問,原來他還在津津有味地看書或抄寫,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一個冬日的清晨,我催學生起床做早操,路過澤源先生的窗下,猛聽到他與人在激烈争論什麼,心生好奇,伫立有頃,方知他與另一棋迷老師下了一個通宵的象棋。我推門而入,發現“棋迷”因悔棋不成臉色漲得通紅,方知原委。澤源先生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與我打了下招呼,自言自語地說:怎麼,天就亮了?

與澤源先生一年共事過後,我頻繁地換了幾個單位,與他的交往就随之相應變少。他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也許青年時高蹈過,自負過,但半世的磨砺和摧折讓他學會了恬淡隐忍,安貧樂道。雖說隻是一個民辦教師,但看得出,他已很滿足,畢竟生活境遇相比以前已大為改善。一九九七年下學期,我到區一中任校長,未幾,竟意外收到他托人給我送來的一封信,拆開一看,居然是一首七律詩。

七律·贈江哮

炎黃赤子龍傳人,

正義存胸氣寓神。

當有豪言追日月,

自無媚骨送公卿。

年華三十堪為範,

桃李八千多吐芬。

璞玉渾金經巨手,

風流潇灑步青雲。

反複讀罷,一股熱流自丹田直往上竄。看得出,詩中不乏誇飾和溢美之詞,但更多的是對我的鼓勵和鞭策。我何德何能,竟蒙先生如此垂念與厚愛?感激之餘,我回贈了一首詩與他唱和。

七律·步吳澤源先生原韻并贈

五十始為執教人,

解惑傳道顯精神。

筆底文章輝日月,

胸中丘壑勝公卿。

不教白發催人老,

應似紅梅傲雪芬。

回首桃李争妍處,

笑嘲功名付流雲。

就在這一年,澤源先生告别了他心愛的講台,回歸他早已習慣了的農家生活。從五十歲出山算起,他已在這方講台上站了十六年,時年也已屆66歲,如果不是學校和師生一再慰留,他早就該退休頤養天年了。像深山中的一株幽蘭,他寂寞地開過,卻讓芬芳溢滿山谷,讓蜂蝶在其身邊既歌且舞。李義山有詩雲:“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澤源先生當時的心境或許正與此暗合吧?當然,五柳先生守拙歸田園時“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的心情,澤源先生是不會有了。因為,也是在這一年,符合條件的民辦教師全部轉公,在“關、轉、招、辭、退”的政策之下,因年過六旬,澤源先生轉已無望,退就成了必須。當年的同事江樹甲老師撰寫的挽聯,就委婉地對他遭遇的不公寄予了深深的同情。聯曰:

杏壇曾奮發,桃李多秀,正編難納名師,學童常具情懷,生當其樂!

文彩亦豪放,詩聯甚精,蒼天不留耆老,遺著廣傳梓裡,死應所安。

好在他有詩書相伴,閑散的日子竟被他侍弄得珠圓玉潤,花團錦簇。澤源先生幼讀私塾,打下了較為紮實的傳統文化功底,對詩詞歌賦尤為喜愛。運動年代,他的這點愛好被視為封資修的餘孽遭到無情壓榨。直到走上教育崗位,他才猛然發現,内心深處有一種渴望如春草一樣潛滋暗長。從此以後,每有會意,他必手自筆錄。“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記不清與澤源先生有過多少次唱和,但每有滿意的作品,他總是托人轉交給我(他不懂網絡發送),讓我第一時間分享他的成就與快樂。記得我曾幫他在本地的報刊雜志上推薦發表過一些作品,例如《念奴嬌·洞庭湖》就是其中之一。

念奴嬌·洞庭湖

洞庭湖上,白茫茫,水色天光融合。鬥轉星移波浪裡,日月腹中升落。吞吐長江,流潴四水,氣勢壯衡嶽。無邊漣漪,曹操夢想橫槊。

地設天造明湖,翠煙青螺,煙柳邊新閣。玉立荷花舞百裡,釣叟蓮娃歡躍。橋卧清波,山銜好月,旭日紅霞托。斯樓今上,深思範相憂樂。

自退休直至駕鶴西遊,詩詞作為他的真愛伴其一生,從這方面來看,澤源先生的人生暮年是無比快樂的。學生來訪他寫詩,老友相聚他寫詩,勝日出遊他寫詩,盛典節慶他還是寫詩……他用詩詞描摹家鄉的美景,讴歌眼中的盛世,抒發人生的感慨,也哀挽已故的親友,用心用情,把餘年吟成一首詩、一阕詞,一幅聯。例如,他的《六十抒懷》就禅意撲面,頗見性情。

六十抒懷

壯心已了慕田疇,世事營營任去留。

歸裡有情尋舊迹,聽泉無意到源頭。

深山野菊芬芳溢,流水閑魚自在遊。

酒醒詩狂難入夢,推敲南北對春秋。

同樣,《村居》不事雕飾,灑脫自然,幾疑得田園詩之真趣。

村居

村居自在人,煙霭鎖柴門。

翠嶺當屏畫,清風掃俗塵。

山深花爛漫,林靜鳥天真。

靈氣生靈感,閑吟妙入神。

澤源先生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内,一任花開花落,雲卷雲舒。他的詩詞,大多格律工整,意韻悠長,迥異于時下所謂“老幹體”。盡管年屆耄耋,但在許市詩聯協會,他可是公認的台柱。如果簡單地對澤源先生進行蓋棺定論,我覺得“鄉儒”二字也許最為恰當。人生如寄,轟轟烈烈者畢竟寥若晨星,如果能像澤源先生一樣,在世上留下這麼一星半點微末的印記,我覺得也就夠了。

哲人其萎也,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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