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着一顆不能在空調房裡寫一篇和“熱”有關文章的雄心,我帶上墨鏡舉着傘走上了一場尋熱的不歸路。北方的熱是堅決的單刀直入,太陽用那種“就問你服沒服”的社會狠人姿态瞪着路人。好處是整個城市成了免費的風濕關節理療院,壞處是每一個行走的人都是一台小型氣味散發機。熱,為塑料同事情的尬聊提供了良好開端,也便利了姑娘自拍時的圖片配文。有人用白居易那句詩來感慨熱skr人:“同是天涯淪落人”。
在高溫中按下人生的暫停鍵:小賣部和站
我一直對西部片充滿好感,向往鳥不拉屎的沙漠上矗立着的髒酒館。王叔的站實現了低配版的我的夢想。城市不給人幻想,但給人幻想落空後的撫慰。熱切的太陽把街頭巷尾的小賣部和站逼成了避暑勝地,沒有馬爾代夫遊,但是能用一種更低廉的方式給人生按會兒暫停。
王叔是南方人,擁有一種老實的精明。他誇贊老李新剃的光頭時有意忽略了對方的秃頂,看小夥一個人買時寒暄“弟妹沒跟着一塊啊”。我問他怎麼都認識這些人,他說“來了都是客嘛”。獎票10分鐘開一次,11個号裡選5個,坐在店裡的北京人居多,還有掃地輪班休息的環衛工兄弟。人們圍在一起發表各自高見,争論下一個号是啥時,王叔就笑嘻嘻地從老花鏡上方看人,不說話。人多時很考驗王叔打票的手速,他不像一般人用指肚按觸摸屏,他用手指的側面點,接觸面小,又快又準。
藍衣男子嚷嚷了幾次,要是下回再沒中自己就退出彩壇。像小學奧數課上優秀學生站在黑闆前講找規律的題一樣,他分析:“百分百有6”,理由列了123。環衛兄弟聽後偷買了5張,張張都寫6。
開獎是電子的,一個模拟轉盤在小電視屏上眼花缭亂地轉,錄制好的女聲宣布開始,短暫的激情昂揚的樂曲響完後,全部結果就出來了。每次開獎時環衛兄弟都要跑到屋外透着塑料門看。沒6,帶着點屋外熱氣的像他激動了一下的心一樣,被丢在桌上,涼了。藍衣男又敲桌子,“這次沒6,下次指定有。”
站基本都是男的,除了一個大娘。她退休後無事可做,家裡的空調吹得腿疼,外面又熱得要命,似乎隻有省電的站老闆能精确掌握人體适宜的溫度。她買得少,主要為了唠嗑,小夥遞煙時她就接着。别人對她的調侃她也通盤收下,像中學和同桌吵吵嚷嚷地開彼此玩笑一樣。6點一過,暑熱褪去,大娘拎着小布兜起身買菜去了。
什麼都要承擔:都市OL
女人就是得比男人更具有多面性,尤其是都市OL。比如在毒辣的高溫天氣裡,你得在出門前把自己倒饬得豔壓群芳,又得在出門後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在公司外面你需要避暑,在公司裡面你需要禦寒。
王美麗在望京附近上班,公司距離地鐵站有一段距離,從地下通道遙望金光閃閃的出口時就像一場英勇就義。她需要準備遮陽傘,像奶油一樣塗在身上的防曬霜,以及披在自己性冷淡風吊帶外的實用小外套。有時起晚了,她就得掃輛小黃。問題在于打着遮陽傘騎小黃就像噴氣式飛機後面拖着一個降落傘,風鼓在傘裡把她使勁往後推。
進公司後是新的挑戰。都說一個公司的冷氣強度與這個公司的發展前景成正比,王美麗說她可沒覺得,她隻感到來了大姨媽的後腰隐隐作痛。炎熱的天氣讓同事們更加熱愛工作,往常中午飯能吃一個小時的她們,現在5分鐘就把外賣點到工位上了,快樂由挽着手在餐廳裡講八卦變為坐在辦公桌前比誰的騎士先到。王美麗把外套緊緊纏在肚子上,和同事講話時每隔幾分鐘就得變換一下坐姿。
等到下班時太陽已經落下,王美麗能感受到的夏天多是從夜晚開始。她像能精準體認到異性聊天時的潛台詞一樣能精準把握夜晚的熱與早晨的意味差異。夜晚是一種烘熱,像是包裹着人要把她微微托舉。她尋思着同事近期要離職的事情,好不容易交的能說上話的同事又要走了。回家的時候王美麗隻愛在地鐵上循環聽一首歌,車裡雖然人多但是很涼快,這首歌往往決定了她今日的心情總結。如果是歡快的,她能動腿點腳地抖一路,要是碰巧選到了悲傷的,那她就會放空眼神,茫茫地看着地鐵裡各樣的人臉。
沒事就癱着:胡同大爺
與都市OL完全不同畫風的是胡同大爺。想要攻克胡同大爺的話語體系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任務。楊大爺從小在胡同裡長大,半下午的時候他喜好跟幾個好哥們坐在牆的陰涼處暢談興邦要計。
胡同裡的房子多是平房,過去的人想多蓋幾間,因此牆對牆挨得很近。很多房子沒後窗,到了夏天空氣不對流,加上太陽曬着平房頂,屋裡像個悶罐。為了省錢也因為腿受不了,沒人願意開空調,大爺們就帶着他們的聊天六件套在胡同口涼快的地方說閑話。這六件套很有講究,着裝上的三件包括背心,褲衩和拖鞋。背心必須得是那種洗得松垮的才行,拖鞋不能是人字拖,夾腳,需得穿上那種洗澡時的塑料拖。配飾包括一把早市上買的芭蕉大蒲扇,和一缸深不見底的茶葉杯,手裡再拎個收縮自如的布馬紮。
老年人其實最怕夏天,高溫加速着生命力的消耗,大家聊兩句誰誰又他媽的死了,以抱團咒罵的方式消解不快和恐懼。天氣成了談話裡中場休息的手段,要是有人過分把話題引向自己,談着沒人愛聽的病啊死啊兒女不孝啊之類,就會有另外一個人站出來突然咒罵幾句天氣,在大家的應和聲中趁機轉換話題。
在聊天的縫隙,我問楊大爺胡同的人裡怎麼避暑。楊大爺聽後不高興了,怎麼隻問胡同裡避暑,高樓裡不用避暑嗎?“外地人有偏見啊,看不起我們老北京人是不。”多虧另一個大爺善解人意,制止了這個即将要開始的辯論。他把路邊長出來的植物葉子揪下來三片,兩片貼在太陽穴,一片貼在額頭正中。“就是這樣避暑的。”他笑。
我湊近一聞,是薄荷。
複古社會主義:天為蓋地為廬
沒錢的勞動人民在高溫天氣下熱愛坐樹蔭處的馬路牙子和鑽地下通道。這種姿勢讓人想起部落時代因為炎熱無心打獵而坐在草地上發呆的原始人。這大概是鄉村遺俗在水泥森林裡的殘存,是城市裡不合時宜的田園牧歌。
以前住農村的人夏季最常用的避暑方法就是睡涼席。那陣是土路不是水泥地,一卷大涼席鋪在地上,再把門口種的柿子和黃瓜洗上幾個,用井水冰得涼涼的放在席間。光屁股小孩脫了鞋滿涼席跑,大人也不下地幹活就坐着扯些閑的。要是再熱,就把毛巾手帕浸滿水蓋在頭上或者搭在肩膀上。晚上也不回房睡,家家戶戶把涼席鋪在門口,點上一盤蚊香。沒路燈,擡頭就是星星,往遠看就是鄰家也點着的袅袅升起的蚊香煙。
都市的年輕人隻有在調侃的時候才會像勞動人民一樣拎着個啤酒瓶,晚上坐在馬路上裝作自由自在的樣子和哥們兒談天,但其實他們的自由經過計算,得找個幹淨點兒的馬路牙子,褲子不能弄太髒,不能回去太晚。
在城裡真正能體驗這種避暑方式快樂的人是遊客。你往天安門底下的地下通道一走就知道。人們脫了鞋席地而坐,手裡攥着在賓館洗好的半截黃瓜,通常是以家族為單位劃分領地。一邊翻手機裡剛拍的照片,一邊聽隔壁的人說話。偶爾以“長城去了沒”為開頭和對方搭上幾句話。遊客真正在這個城市一無所有,毫無關聯,他們坐卧自由,心情暢快。
寫這個話題時,我在電視前偶然瞅到新聞,裡面在講動物園動物的避暑方法,年年都說那些,無非是塞冰塊,建遊泳池,沖澡納涼,注意飲食,一比較下來和我們人一模一樣。天氣冷熱這東西就像空氣,所有事物共享所有事物承擔。坐在胡同裡的大爺和坐在辦公室的白領熱了都得扇風,冷了都要加衣。昨天朋友圈大家在讨論北極圈氣溫高達32度的新聞,配的是一隻瘦到隻剩下骨頭架子的北極熊。大家感慨世界到底怎麼了。有時候我想,為什麼老天要讓我們這麼熱,讓本來就有些艱難的生活更加艱難。後來寫完我有點明白,他大概是想讓人類感受到我們本質還是生物吧,而且是彼此關聯的生物。
完蛋,結尾又升華了。
(本文圖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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