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且看龍應台在香港的一次牙醫就診後,是如何來诠釋文明的。
文明,你說得清它是什麼意思嗎?
在香港,看一次牙醫,就明白了。挂号櫃台的小姐微笑着取出資料讓你填寫;請你坐下時,輕聲細語地告訴你,“對不起,要等五分鐘喔。”你要再訂下一個約會時,她仔細地看醫師時程表,無法滿足你的指定的日期時,她滿臉歉意,一再地說“不好意思”。
真的在五分鐘之後,有人呼你的名字。你回頭看看櫃台小姐的名牌,蘇詠兒,仿佛宋詞裡的名字。詠兒害羞地跟你笑了一下。
五号房,一位女醫師,看不出面貌,因為她嚴嚴地罩着口罩,還帶着透光罩鏡保護眼睛。她細聲細氣地說話,預先告訴你每一個要發生的動作,免得你吓一跳或突然痛苦:我要将椅子降下來了。燈刺眼嗎?她讓你也戴上罩鏡。現在我要檢查你的牙齒,然後再幫你洗牙。她把一隻小鏡子放在你手上,然後細心地解釋你看得見的每一顆牙的體質狀況。這個會有一點點刺刺的感覺,但是隻有一點點。你不舒服的話就動一下左手,因為右邊有機器……
躺在當頭照射的強光下,各種機器環繞,像在一張手術台上等着被宰割,那是多麼脆弱、多麼沒有尊嚴的一個姿勢,可是她用禮貌的語氣對你說話,用極為尊重的肢體語言和你溝通,即使她居高臨下,往下俯視你,而你正撐大着嘴,動彈不得,自我感覺像生物課裡被實驗的青蛙。
檢查結束了,她對你解釋你的牙齒問題可以有哪幾種處理方式。她手裡拿起一個牙颚模型,像哈姆雷特手裡拿着一個骷髅頭,認真地、仔細地,跟你說話。你還有點不習慣,老覺得,她怎可能花那麼多時間跟我說話?門口難道沒有一排人不耐煩地等着她嗎?
她确确實實不慌不忙地跟你把牙的病情和病理仔細地說完,然後和你親切地道聲再見。
你走出五号診房,回頭看看門上的名字,黃慧兒,哎,怎麼又是一個宋詞裡的名字。
詠兒和慧兒的專業敬業、春風和煦,不會是她們的個人教養和道德如何與衆不同,而是,她們的背後一定有一個制度支撐着她們,使得她們能夠如此。
如果詠兒必須每天接待三百個神情煩躁的客人,從清晨工作到晚上,她不可能維持她的笑容可掬。如果慧兒醫師所得工資微薄而且升遷無門,與她的辛勞不成比例,她不可能态度從容,心平氣和。如果慧兒所受的醫學教育沒有教她“以人為本”的醫療哲學,她不會懂得怎麼讓一個龇牙咧嘴躺着的人感覺受到尊重。
在詠兒和慧兒的春風和煦的後面,藏着好多東西:有教育理念的成熟與否,有管理制度的效率高低,有社會福利系統的完善不完善,有經濟力量的強或弱,有人的整體文化素質的好或壞,有資源分配的公平合理或不合理……
後面有一層又一層錯綜複雜的社會網絡與基礎結構在襯托和支柱,才可能,你随便進入一個牙醫診所,就會遇見一個詠兒和慧兒,溫溫柔柔地和你說話,同時将你的爛牙有效地治好。
你離開時,簽一個字就可以,詠兒不會追着你要現金。檢查的結果報告會随後寄到你家,你訂的下一次約會,提前一個星期電郵信箱裡就來了提醒的通知;時間到了,請來赴約。也就是說,在詠兒和慧兒後面,還有财務管理系統的周全不周全,還有傳訊系統的先進不先進。
詠兒和慧兒安安靜靜,但是後面深藏着很多你看不見的東西,那些你看不見的複雜網絡和制度,全部加起來,就叫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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