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的一生是在宦遊和貶谪經曆中度過的,他的足迹遍布了大江南北。他的足迹走遍了90多座城市,可以說一生都在路上。他讀過萬卷書、走過萬裡路,經曆過榮耀與挫折,擔任過知州、尚書,也曾經曆過九死一生。他從中國的最北端到中國的最南端,從寒冷氣候帶到海南島的熱帶氣候。
有人把蘇東坡的一生總結為“八三四一”,當然這隻是簡單地勾勒了一下蘇轼的足迹:“八”指的是眉州、密州、徐州、湖州、杭州、颍州、揚州、定州,這是蘇轼擔任過知州的地方;“三”指的是他擔任過吏部、兵部和禮部這三部的尚書;“四”指的是黃州、汝州、惠州、儋州這幾個人生驿站;“一”指的是蘇轼仕途最為榮耀的時刻——翰林學士知制诰。
眉州是蘇轼的故鄉。他青年時離開,之後的仕途之路身不由己,此後無論他在哪裡赴任或是被貶居,都沒能再次踏上故土。
他與兒時形影不離的兄弟蘇轍各自漂泊,聚少離多,直到生命的終點,最終埋葬異鄉。眉州是蘇轼“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起點,也是他“夜來幽夢忽還鄉”時的夢中歸宿。
杭州是蘇轼兩次擔任地方官的地方。第一次是熙甯四年(1071),蘇轼被任命為杭州通判;第二次則是在元祐四年(1089),出任杭州知州。在這裡,蘇轼不僅留下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詩篇,還構建了水利工程、衛生設施與安全設施。
然而蘇轼在晚年的《自題金山畫像》中寫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個地方是蘇轼仕宦旅途上的最為重要的人生驿站。可以确切地說,這三個地方是蘇轼人生的低谷期,但恰恰是這三個地方成就了蘇轼文學和功業的巅峰。
黃州的重要性無需多言。黃州時期是蘇轼人生的低谷,蘇轼在黃州時期的寓所雖然已經消失在曆史的煙塵之中,但赤壁和東坡都有處尋覓。隻是赤壁附近,景觀變化太大。如果說千百年前,蘇轼在赤壁隻能懷想“樯橹灰飛煙滅”的古戰場,今人在此也隻能懷想“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赤壁之遊了。
在谪居黃州的幾年時間裡,蘇轼不光參透了人生,在文藝創作上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赤壁賦》《後赤壁賦》《記承天寺夜遊》以及《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傳誦千古的名篇佳作,是他在黃州時期的代表作。在書法方面,他創作的《黃州寒食帖》,有“天下第三行書”之美譽。
風光绮麗的惠州,成為蘇轼無比留戀的地方。筆墨融于山水之間,方有傳世文章出世。“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這是蘇轼在惠州吃荔枝時寫的一首詩,詩題《惠州一絕》。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蘇轼為惠州的荔枝所寫的最生動的廣告文案。
惠州西湖因蘇轼而得名,也因蘇轼而揚名。剛到惠州不久,蘇轼就在一次遊湖後醉意地寫道:夢想平生消未盡,滿林煙月照西湖。《贈昙秀》中也寫道:西湖北望三千裡,大堤冉冉橫秋水。
經過蘇轼詩文傳揚,惠州西湖幾乎成為與杭州西湖、阜陽西湖可以媲美的風景名勝了。也可以說,蘇轼的詩文是惠州西湖最早的旅遊宣傳文案了。
蘇轼在惠州為當地人民做了許多事,包括推廣教育,并寫下160首詩詞和幾十篇散文,惠州因此名揚四海,文人墨客以到惠州聚會甚至辦書院為榮,這使得惠州人才輩出。清代詩人江逢辰說:“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惠州有着美麗的風光和惠州淳樸的民風,讓蘇轼生出“不辭長作嶺南人”之感,他還真的買地建房子打算長居。房子落成後才住兩個多月,一紙調令來到嶺南,蘇轼由此跨越瓊州海峽,來到了海南儋州。
儋州是蘇轼最後的谪居之地。同樣,谪居海南三年是蘇轼創作的又一個高峰期。他在這裡依然繼續着自己對于人生與政治的思索,完成《易傳》《論語說》《書傳》等重要學術著作。蘇轼在海南儋州時期的文學創作後來被人整理為《海外集》。
蘇東坡在海南呆了三年,一紙調令跨越瓊州海峽,召蘇轼回京,海南百姓不舍其歸,置酒相送,蘇轼作《别海南黎民表》勸慰别離之苦: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蘇轼就是如此,他總有一種力量,超越于逆境和悲哀之上,把他鄉變成故鄉。三年的儋州生活體驗,早已讓這裡成為他生命裡的第二故鄉。
蘇轼“此心安處是吾鄉”的真切表達體現了他對當地人民的真情,誠如他緻蘇轍詩中所雲:“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裡真吾鄉!”
來海南之前,蘇轼還是有一些擔憂的,此時這種擔憂一掃而空:一是因為蘇轼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他已不在意清苦的物質生活條件,而能很平靜地接受它們;二是因為他豁達樂觀、積極向上思想性格和随遇而安的心态起了重要作用。
蘇轼在海南自給自足,親自從事生産勞作,他從别人處租了一小塊地,自己種植蔬菜,這樣一來。新鮮的蔬菜成為蘇轼餐桌上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标配。
在《撷菜》詩中,他這樣寫道:“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在《和陶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詩中,他又這樣寫道:“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鴃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
就這樣,蘇轼很快地适應了海南的生活,在他踏上海南的第二個新春佳節來臨之時,蘇轼欣欣然地寫下了一首《減字木蘭花·立春》,這是一首新春賀詞,也是一首新春贊歌。在我國詞史中,這是對海南之春的第一首熱情洋溢的贊歌。原詞如下: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這首詞作于海南島儋州。海南在宋代,是世人眼中的“天涯海角”,是一個遙遠的地方。蘇轼之前,也有流經這裡的文人墨客,他們也寫下過描寫海南風光的詩詞,但大多是面對異鄉景色,興起飄零流落的悲感。蘇轼此詞卻以歡快跳躍的筆觸,突出了海南島絢麗的春光和充滿生機的大自然。
蘇轼與其他來到海南的文人不同,他對異地風物不是走馬觀花式地遊走于表面,而是由衷地、發自内地認同。
公元1097年,62歲的蘇轼來到海南島,在儋州百姓為其搭建的“桄榔庵”裡,年過花甲的蘇轼和兒子蘇過度過了約3年的時光。初到儋州,蘇轼對這裡的印象是:“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
然而蘇轼刻在骨子裡的曠達與樂觀再一次展示出了驚人的力量,他沒有被眼前的景象和現實所擊倒,在物資匮乏的情況下,蘇轼帶領大家一起種田,還托人從中原地區帶來谷種,并把曾在黃州發明的插秧機進行改良供大家使用,這便是海南島的第一個插秧機。
後來蘇轼看到當地人長期飲用河水而經常生病,就帶領大家挖了當地的第一口水井。後人感念此舉,将該井取名“東坡井”,沿用至今。除此之外,蘇轼又親自當起了醫生,開辦了海南的第一家醫院。
蘇轼對海南文化的影響巨大,開了海南文化教育的先河。蘇東坡還沒來海南之前,海南沒有出過一個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文人。
在多日的考察中,蘇轼發現這裡與先進的文化教育相差甚遠,蘇轼便自發做起了教書先生,先賣出自己的腰帶,又在當地人的幫助下,籌集修建了一座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茅草屋。
蘇轼給學堂取名“載酒堂”,載酒堂也是海南曆史上的第一個學堂。這個名字大有來頭,是蘇轼根據《漢書·楊雄傳》中“載酒問字”的典故而來的。從取名來看,蘇轼對他在儋州傳播知識與文化充滿了自信,同時也對儋州的文化教育事業寄予了美好的希望。
在當時,不光是儋州本地百姓,海南其他地方的許多人也慕名而來,聽蘇轼講學,在蘇轼的努力下,這裡“書聲琅琅,弦聲四起”,讀書求學蔚然成風。
學生中有一位來自瓊州的學子姜唐佐,他的文化課特别突出,蘇轼贊他“文氣雄偉磊落多變化,有中州士子之風”。蘇轼離開海南之前,鼓勵他參加科舉考試,并在他的扇子上寫了兩行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說将來他如果金榜題名,就給他補齊這首詩。
三年後姜唐佐果然金榜題名,于是他想将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蘇轼,多方打聽之下才得知原來蘇轼在北歸途中,已在常州去世。後姜唐佐在河南汝陽遇見蘇轍,蘇轍接過那把扇子,驚喜交加五味雜陳,便為姜唐佐續寫了後半首:“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适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今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
從蘇轼的這首新春賀詞《減字木蘭花·立春》中,就能看出,蘇轼寄寓在這片土地上的熱情。
此詞上、下片首句,都從立春的習俗發端。古時立春日,《後漢書·禮儀志上》記載:“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門外,以示兆民(百姓)。”春牛指的是泥牛。春杖指耕夫持犁杖侍立;春幡,即“青幡”,指旗幟。春勝,一種剪紙,剪成圖案或文字,又稱剪勝、彩勝,也是表示迎春的習俗。
這首詞分為上、下兩片,上、下片首句交代立春日習俗後,第二句都是寫“春風”:
一是“無限春風來海上”,蘇轼《儋耳》詩也說:“垂天雌霓雲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風從海上來,不僅寫出地處海島的特點,而且境界壯闊,令人胸襟為之一舒;二是“一陣春風吹酒醒”,點明迎春儀式的宴席上春酒醉人,興緻勃發,情趣濃郁。兩處寫“春風”都有力地強化全詞歡快的基調。
詞中其他語句都是對海南島景物的描寫:上片寫桃花,下片寫楊花,紅白相襯,分外妖娆。桃花是這樣嬌豔美麗,以至于讓詞人以為這是春風請來春神的神功,把桃花染得像肉色一樣鮮紅。這裡把春神人格化,見出造物主孳乳人間萬物的親切之情。
楊花是這樣綿柔纖弱,卻是點睛之筆。儋州屬熱帶季風氣候,在立春時節,北方還是飄雪時節,而海南的楊花已經開放了。蘇轼用海南沒有的雪花來比拟海南早見的楊花,那麼,海南不是跟中原一般的景色嗎?于是詞人發出了“不似天涯”的感歎了。
這首詞在寫作手法上的特點是大量使用同字。把同一個字重複地間隔使用,稱為“類字”,如果接連使用類字,便稱為“疊字”,如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蘇轼此詞共八句,共用七個“春”字,其中兩個是“春風”,但不平均配置,有的一句兩個,有的一句一個,有三句不用,顯得錯落有緻;而不用“春”字的句子,如“染得桃紅似肉紅”,“卷起楊花似雪花”,卻分别用了兩個“紅”字,兩個“花”字。
其實,蘇轼在寫作此詞時,并非有意要表達如此複雜的變化,他隻是為海南春色所感發,一氣貫注地寫下這首詞,因而自然真切,樸實感人,而無絲毫玩弄技巧之弊。
蘇轼離開海南後,為了紀念這位文化傳播者,海南百姓将蘇轼當年講學的地方“載酒堂”進行了擴建,如今赫赫有名的儋州“東坡書院”就是在“載酒堂”的基礎上擴建而成的。
海南儋州是蘇轼最後的貶谪處,這裡的海南人民永記北宋第一才子蘇轼。海南“第一台插秧機、第一口水井、第一家醫院、第一座學堂、第一個進士”,都因蘇轼而起。
儋州因東坡書院名揚海内外,當地史志記載:“宋蘇文公之谪儋耳,講學時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
蘇轼在海南儋州澆灑心血,他感歎“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人們也一直把蘇轼看作是儋州文化的開拓者、播種人,對他懷有深深的崇敬。儋州至今還有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東坡帽等等,甚至連語言,都有“東坡話”。
蘇轼一生足迹走遍大半個中國,或是遊宦,或是貶逐,但他對所到之地總是懷着第二故鄉的感情,這又反映出他随遇而安的曠達人生觀。
林語堂先生對蘇轼有過一段精彩的評價:“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诙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說,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他的作品之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亦莊亦諧,生動而有力,雖須視情況之所宜而異其趣,然而莫不真笃而誠懇,完全發乎内心。”
再此,小話詩詞抛磚引玉,借用林語堂先生的這段話,對本文做一個完美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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