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人物高慧萍報道
“我做到了!”
7月27日晚8點16分,45歲的紀錄片導演陸慶屹在豆瓣上發布了自己的心情。這一刻,他覺得“這麼多年的時間沒有浪費”。
他收到近千名網友的點贊和恭喜留言。在豆瓣上,網友稱他為“飯叔”。
2018年,他執導的《四個春天》,一開始試映就在豆瓣收獲了9.2的評分,并入圍了7月21在西甯舉辦的第12屆FIRST電影展最佳紀錄片。
最終飯叔得以如願,獲得最佳紀錄片獎。
陸慶屹15歲出來闖蕩,北漂了近30年。每年隻在春節時候,才會偶爾回到貴州獨山縣的老家。他将鏡頭對準了自己年逾古稀的父母親,記錄他們在勞作、歌唱、出遊山野、探親、喪葬、歡聚離别的畫面。
影片中大部分鏡頭都拍攝于春天,從2013年持續到2017年。四個春天裡拍攝的影像構成了“四個春天”紀錄片的主要素材電影。
7月28日,獲獎的第二天上午,飯叔向每日人物形容當時上台領獎的心情,“悲喜交集”。
在那刻,飯叔“想起來了他去世的姐姐”。
他跟每日人物講述過兩件與姐姐有關的故事,他既有“遺憾”,也有懷念。15歲那年,他因打架離家出走,第一個想去投靠的就是在沈陽的姐姐。
因跟姐姐的感情深,陸慶屹在剪輯姐姐住院的那一段,“想狠下心腸剪輯,可是做不到”。他花了一月多月的時間,積蓄了能量才讓自己面對好。
《四個春天》裡影片裡,兩個老人從姐姐的墳頭一路往家的方向走,他們互相攙扶着,沿着馬路一直往前走,直到消失在鏡頭裡。
劇照。
以下是每日人物和導演陸慶屹的對話:
“童年記事起,就是我姐的跟屁蟲”
紀錄片拍到第二個春天裡,陸慶屹的姐姐因肺癌去世,全家人陷入無盡的悲痛之中。“當我從一個生活的參與者轉換為觀察者後,越來越被他們在與人和自然的日常交流中顯露出來的豁達、質樸的生活哲學深深地感動。”
每日人物:拍攝紀錄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最印象深刻的困難是什麼?
陸慶屹:困難是剪輯的時候中間停了一個月,剪輯我姐住院的那一段,從心裡上是不敢看,想狠下心腸剪輯,可是做不到,過了一個多月。那一個多月裡就看書,看攝影方面的書,在門口看看天,積蓄一些能量能夠讓自己去更好的面對,這個是唯一的困難。
每日人物:生前和姐姐關系好嗎?
陸慶屹:好啊。我和我姐的關系最好了。我童年記事起就是我姐的跟屁蟲,我姐比我大十歲。她也特别喜歡我,去同學家什麼的都帶着我。
每日人物:能說說現在一提到姐姐,就能想起的事嗎?
陸慶屹:一直有一件事,我覺得挺遺憾的。2008年奧運會之前她來北京,那時我們住在植物園邊上,我們兄妹三個就在那兒聊啊聊。聊到淩晨三點,我姐就說,累是累,但是就是不想睡。舍不得睡。我就說,那我們到植物園去逛逛吧。那時候是晚上,天光隐隐約約能看到一點,下了好幾天的雨,植物園裡面蔥蔥綠綠,植物也很茂盛,就像禦花園一樣。裡面隻有我們兩個人,中間還有鳥叫啊,細碎的流水,就是覺得特别夢幻,特别好看。然後我跟她走到了一個小溪,看到了一個很小的小水塘,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水塘上面飄滿了落葉,金黃色的,我姐就站在旁邊的欄杆旁,我忙着拍落葉,等我想着給我姐拍一張照片的時候她已經逛到旁邊去了。
我一直挺後悔的,在那個場景下沒有給我姐拍一張照片,那個景真的特别合适。第二天我再逛到那個植物園,那時我姐已經離開北京了,那個景也沒有晚上那樣好。
現在都還能找到那時候的照片,可照片上沒有我姐。那樣的景色不可以複制,想起來還是會挺傷感後悔的。
還有一件事。以前我姐在泰國工作,公司在那邊開分公司,每次回國都會到我們這邊待幾天。有一年從沈陽去泰國,從北京轉機。當時因為我哥的原因就晚了五分鐘,後來我姐就改簽了三天。其實這應該是件挺糟糕的事吧,畢竟工作很重要。當時我和我哥就在那兒站着,看着我姐還挺惆怅的。走出機場的時候,我姐說哎呀,我又可以多待幾天了。那時忽然就覺得周圍布滿了陽光,特别開心。
每日人物:很多人說《四個春天》動人的不隻有父親母親,還有片尾曲。片尾曲是哥哥作的。那哥哥平時是怎樣的一個人?
陸慶屹:我哥平時就是一個隐士,他19歲就在清華教音樂,1999年的時候辭職在家。他平時是個很悶的人,很像我爸,特别溫和。
每日人物:和哥哥的關系呢?
陸慶屹:當然很好呀。我們家關系都挺好,大家部分彼此,每個人的銀行卡都是混着用。我哥他特别尊重我,也不過多的過問我,我想做什麼他都支持。
每日人物:你拍到一個鏡頭特别打動人,你說你有一天醒來的時候,看到你爸媽分别在兩個房子裡,一個在縫紉,一個在唱歌,你覺得當時畫面很美,鏡頭也不顧換了,趕緊起來拍攝。拍攝的過程中,像這種瞬間多嗎?
陸慶屹:特别多,好多發生得太突然都來不及拍進去。我媽唱山歌比較有名,唱山歌往往一對歌就是一夜,對歌的那晚她就去鄉下住了。有一次,第二天我媽回來了,我爸就說:“哎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如果這話别人說出來,我會覺得挺肉麻,但從我爸嘴裡說出來就特别自然,他真是發自内心的那種喜悅之情。他當時沒有意識到我在那裡,等他發現我在旁邊的時候,就害羞的躲進了屋子。他是個特别腼腆的人。
每日人物:你爸媽是怎麼認識的?
陸慶屹:他倆認識不是什麼羅曼蒂克的邂逅。我媽年輕時在鄉鄰周圍小有名氣,愛慕者衆多。我爸也喜歡她,當時剛從師範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我們那兒教書。我媽的妹妹就是我的三姨是我爸班上的學生。我爸偷偷的把信塞給三姨,腼腆的和她說:“幫忙把這封信交給你姐吧。”後來,三姨就成了我爸我媽的信使。
我爸當時也年輕嘛,口碑也挺好的。他們一起參加過幾次活動之後,我媽對我爸也挺有好感的,就把我爸帶去見我外公。外公說,“陸老師挺好的,就是太瘦了。”那個年代,太瘦了往往意味着不能擔負起家庭的重擔,我爸聽後,鄭重地跟我媽說,“放心,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我爸就向同事借了點報紙裝點了下屋子,就跟我媽說,跟我結婚吧。我媽當時就懵了跟我爸說,要回去問問我外公。外公當時一聽就說,“那你想好就結吧。”
他倆第二天就結婚了。
導演父親。
“我爸對記錄的熱愛一直影響着我”
陸慶屹的父親如今是一名退休教師,他不僅愛看書,對中西式樂器都很興趣了解,除此還在學習如何剪輯自己拍的DV視頻,而母親更是能歌善舞,無論吃飯吃到興頭,還是走在鄉野山路。
第一次試映的時候,陸慶屹也把父親和母親邀請過來。放映結束,回去的路上,母親跟兒子說:“你怎麼把我的鞋子拍得那麼醜啊。”父親聽見了,笑嘻嘻地對着母親說:“你還要拍得多好看啊。”
每日人物:之前有報道,說你拍紀錄片是因為寫的日記《我爸》《我媽》收到了很大的反響,覺得應該要有一個視頻的東西來把它記錄下來,是這樣的嗎?
陸慶屹:這一點其實和之前說的有一點出入。2012年的時候我(在豆瓣)建了一個叫“回家”的相冊,好多人說喜歡。正好當時我丢了一個相機,就買了一個帶視頻的相機回家拍一拍家裡景色、街坊。當時沒有拍視頻的意識,主要還是以拍照片為主。《我爸》那篇文章導緻我想更好地拍視頻,因此買了一個三腳架。買了之後第二年就開始去拍了。
每日人物:采取旁觀者的視角來拍攝紀錄片,拍完之後會不會和父母的關系有所疏離?
陸慶屹:疏離倒是不會,拍攝之外該一起生活還是得生活,畢竟家庭生活永遠比拍攝更重要。我不是刻意選擇了用旁觀的視角,我也很讨厭“刻意”這個詞語。這隻是一種選擇,我爸爸以前的記錄和我第一年的拍攝,其實都是一種自娛自樂。當自娛自樂的方式,不能呈現出人生的樣貌時,就必須得做出一種選擇。我選擇的也不是一種純粹的旁觀,而是以一種更宏大的格局來反映。
每日人物:當時爸爸用DV記錄生活的時候,你有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一部紀錄片?他對你後來拍攝紀錄片有什麼影響?
陸慶屹:我爸拍紀錄片的時候,我沒有想着以後要拍紀錄片。2012年我爸的DV壞了。當時想着小相機也可以拍視頻,就新買了一個卡片機。當時沒懂他視頻裡的好的質感,現在才漸漸理解。那種好的質感不在于視頻的質量,而在于對時光的記錄。這點來說,我爸對我可能是一個啟蒙吧,對于記錄的熱愛一直影響着我。那時我爸都80多歲了,還在他電腦上安了一些剪輯軟件來學習。我是看在眼裡,也很感動,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到他給我的是一種人生的烙印,看得多了也會被他所觸動。
每日人物:你在拍攝紀錄片之前在替人家拍照,拍照對紀錄片有什麼影響?
陸慶屹:這兩個是不同的東西,拍照更多的是一種發現,一種定格,視頻更多是一種動态的東西。從拍照到拍視頻,對我來說還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不過拍照在構圖理念、取景方面倒是有很大的幫助。
每日人物:打算把紀錄片推上影院,會擔心大衆對你的父母造成一些困擾?
陸慶屹:這不會困擾,現在我爸媽街坊都知道了,我們那條街都已經炸開了,那些街坊都去找我爸媽,說:“啊,你們看,你們出名啦。”然後他們還挺開心的。很多朋友給他們打電話,我爸媽對這些東西特别坦然。
每日人物:還打算拍别的紀錄片嗎?
陸慶屹:那得看題材,我沒有把拍紀錄片當成一個工作。我想做就做,不想做了也可以不做了。最近打算合作一個電影,短期來說會繼續做下去(記錄片)。
【導演介紹】
陸慶屹,1973年出生于貴州最南部的獨山縣。15歲因為青春期的叛逆而離開了學校、家鄉,到北京與哥哥一道生活,開始學習油畫。1997年在一家出版公司工作,偶爾跟朋友在酒吧駐唱,1999年到貴州羅甸縣的礦山,體驗了半年的礦工生活。1999年回京,自學網頁設計,2002年在北京華寶齋任職,2004年在廣告公司做視頻包裝。2005年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因愛好攝影,後以攝影為業,目前,他是一名紀錄片獨立制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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