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姓林的老婆婆，自己過着孤寡的生活，一天晚上，這老婆婆正在紡線，忽見門外跑進來一個女孩，年紀最多不過十一二歲。林婆婆忙問女孩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那女孩哭着說：“我叫嫦娥，父母都死了，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林婆婆聽說女孩也是苦命人，就告訴她說：“你苦我也苦，你就住在我家裡吧，以後你就把我當成你的親娘。”嫦娥立刻跪下給林婆婆行禮。

林婆婆連忙給嫦娥換了身衣裳，洗了洗臉，仔細一看，呀！這女孩子簡直長得像朵花似的，老婆婆心想：要是将來招個女婿，下半輩子就不愁了！嫦娥每天除了幫助林婆婆做點零活，常和鄰居家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宗家的孩子叫宗子美，比嫦娥大兩歲，正在随父親念書。沒事的時候，宗子美就随手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字教給嫦娥，那嫦娥特别聰敏，居然一學就會，兩個孩子相處日久，很自然就建立起情感來了，有時，附近的孩子欺負嫦娥，宗子美就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

有一天，林婆婆和宗子美的父親在一起聊天，就開玩笑的對宗子美說：“我把嫦娥許給你做小媳婦好嗎？”一句話說得宗子美滿臉通紅，嫦娥羞得急忙跑到屋裡去了。宗子美的父親也開玩笑的将兒子按在地上跪着說：“還不快拜見嶽母！”宗子美真的給林婆婆叩了兩個頭，逗得老婆婆大笑不止。老人們随便說出來的玩笑話，兩個孩子卻都存在心裡了，從此以後，兩個人碰了面，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這樣又過了三四年，宗子美已長大成人，卻不見父親提婚姻的事情，他實在忍耐不住，就把舊話偷偷地向母親說了。母親把話轉告了父親，父親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說道：“這孩子真傻，那隻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人家林婆婆還指望嫦娥變成搖錢樹呢，咱哪來的錢娶這房兒媳婦？”不久，宗子美的父親和母親都相繼去世了，家境更加不如過去，他有時在路上遇見林老婆婆，那老婆子對他一點也不親熱，更不要說提婚姻之事，給父母戴孝期滿以後，宗子美便托人向林老婆婆提起當年的口頭婚約，林婆婆一個勁兒的搖頭，不肯承認。

宗子美非常氣憤，親自去見林婆婆說：“我一個男子漢，不會輕易向人下跪的，難道我兩個頭白磕了嗎？你如果不承認訂婚，就請你還我那兩個頭！”林婆婆見他氣勢洶洶的樣子，就故意為難宗子美說：“過去也許說過笑話，我已經記不住了，既然你有心娶嫦娥，隻要你能出五百兩金子，嫦娥就歸你。”宗子美一賭氣就答應了，他前腳還沒走出門，林婆婆就在後面冷言冷語的說：“窮小子還想做夢娶媳婦！”嫦娥連忙走出來勸阻。

以後，宗子美就去給人家教家館，但坐夠三百六十天冷闆凳，才拿到一兩金子，有些人嘲笑他說：“你想積攢五百兩金子，隻好等五百年以後結姻緣了。”宗子美聽了，感到希望有點渺茫。宗子美很想和嫦娥見一面，但在林家門前徘徊很久，始終不見嫦娥出來，正愁悶間，忽聽背後傳來嬌裡嬌氣的聲音，宗子美轉身一看，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模樣和嫦娥不相上下，這大姑娘不等發問，就自己介紹說腳颠當。宗子美覺得和一個不認識的青年姑娘随便談話，容易引起誤會，正要走開，颠當卻把他喊住了，颠當說可以幫助宗子美籌辦銀兩，不過有一個條件：必須先和她成親。宗子美氣得把腳一跺，轉身就走，颠當拉住宗子美不肯放手，宗子美喊也不是，罵也不是，正愁無法脫身的時候，忽見嫦娥遠遠地走來了。

颠當一見嫦娥，轉身就走，嫦娥像是并未見到颠當的樣子，隻管向宗子美招手，宗子美再回頭一看，那個死命糾纏他的颠當，霎時間變得無影無蹤了。宗子美也顧不得許多，急忙三兩步跑到嫦娥的面前，嫦娥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拿出一顆夜明珠給他，說是值得五百兩金子。宗子美感覺很慚愧，不肯接受嫦娥的夜明珠，嫦娥忙将珠子放在他的手裡，轉身走進自己的家門去了。宗子美賣了夜明珠，果然得到五百兩金子，連忙找人擡着金子，送到林老婆婆家中去。

林老婆婆本意是要為難宗子美，沒想到他居然把金子送上門來，隻好答應把嫦娥嫁給他，于是，宗子美很快就和嫦娥成了親，凡是看見這一對新夫婦的，都贊不絕口。結婚以後，宗子美忽然變得非常有錢了，重新蓋了一所住宅，周圍的人都驚訝不已。夫妻二人過得十分恩愛，兩個人經常坐在一起讀書、看畫、下棋。有一天，兩人在書中看到趙飛燕和楊貴妃的畫像，宗子美随便說了句：“可惜看不見她們活着時什麼樣子！”話剛說完，嫦娥立刻不見了，屋子裡出現一位身輕如燕的美人兒，正随風作出各種神妙的舞姿，過了一會兒，這位身輕如燕的美人兒不見了，又出現一位華貴而又豐滿的婦人，一隻手搭在宗子美的肩膀上，像是喝醉了一般。正在這時，丫環走進來了，看了半天也認不出那喝醉的貴婦人是誰，隻驚得目瞪口呆，但等那丫環再仔細一看，站在她面前的卻原來就是女主人嫦娥。

從此，宗子美對嫦娥更加敬愛，時常向嫦娥表示，兩個人願意同生共死，口中并念出：“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詩句。嫦娥哭着說：“再恩愛的夫婦，到一定的時候也要各奔東西，怎麼可能永遠在一起呢？”宗子美反駁說：“我們應該成為人間唯一例外的人。”誰知好景不長，一天夜裡，忽然外面傳來重重的敲門聲，把兩個人都驚醒了，宗子美披上衣服向窗外一看，隻見許多人打着火把，将整個院子照得像白天一樣，嫦娥說：“不好，強盜來了。”這時，門已經被強盜砸開了，宗子美剛要喊出聲來，一把雪亮的鋼刀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宗子美眼見另一個強盜将嫦娥背起來就走，恨不得撲過去搶救，但鋼刀離脖子不到一寸遠，稍微動一動就丢了性命。

嫦娥一被搶走，一群強盜跟着也走了，家人們向宗子美報告說：“除了搶走女主人，家裡沒有丢一件東西。”宗子美當時就像傻了一樣，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大禍居然能夠突然從天而降。第二天天剛亮，宗子美就派人到各處尋訪嫦娥的消息，一連找了一個多月，半點音信也沒有得到。宗子美自從丢失了嫦娥，整日悶坐在家裡面，肚子對着嫦娥的畫像發呆。這天，月明星稀，宗子美正一個人在窗前流淚，隻聽身後有個女子哧哧的笑，宗子美轉臉認出是曾經在路上遇到過的颠當，就毫不客氣的請她出去，颠當動也不動，隻是掩口而笑。

颠當說：“嫦娥反正是一去不複返了，你想她又有什麼用？就讓我來代替她吧！”宗子美氣得拍桌子，向颠當發脾氣，颠當一點兒也不惱怒，宗子美見趕不走她，索性什麼話也不說了，颠當對他卻是溫柔又體貼，不住地給他送茶倒水。無奈宗子美一心一意隻想着嫦娥，别的女人他連看都不肯看一眼，颠當見不能打動他，傷心地哭了。哭了一陣，她擦了擦眼淚問宗子美說：“你對嫦娥這樣忠實，使我很感動，我願意幫你找到嫦娥。”宗子美不肯相信她，颠當囑咐他到西山去找老尼姑，就能得到嫦娥的消息，最後又說了一句：“你愛信不信！”然後猛然間化成一陣風就不見了。

宗子美找嫦娥心切，暗想：就按照她的話去試一試也未嘗不可。天一亮，他就一個人爬上了西山，到了山頂，走進一所非常古老的寺院裡，果然看見一個老尼姑，瞎了一隻眼睛，坐在蒲團上動也不動。宗子美心想：這樣的人會知道嫦娥的消息嗎？但終于還是彎下腰去，向老尼姑拜了幾拜，老尼姑卻理也不理。宗子美把脊梁都彎疼了，老尼姑這才開口問他來幹什麼？宗子美說是來探尋嫦娥的下落，老尼姑冷笑兩聲，隻是搖頭。但宗子美哭着懇求她，老尼姑被纏得沒辦法，才說：“明天晚上你來看看，也許有些年輕的女孩子們見過嫦娥。”

第二天晚上，宗子美再一次上了西山，到了寺院裡一看，連老尼姑的影子也找不到了。走出寺院，隻見山上高高挂着一輪明月，烏鴉被人驚動，飛來飛去地叫喚着，顯得格外凄涼可怕。宗子美正後悔自己錯聽了老尼姑的話，空跑了一趟，忽見前面一個山頭上，出現了三個黑影，宗子美輕輕爬到前面去，這才看清，那黑影原來是三個女子，高高興興地在月光下跳舞，宗子美壯着膽子一步步向三個女子靠近，呀！那最漂亮的一個不就是嫦娥嗎？宗子美興奮得連呼吸也停止了。他怕把女孩們吓跑，就一聲不響地慢慢湊近，然後猛撲上去，抓住嫦娥的一隻胳膊，死也不放，吓得另外兩個女子飛也似的逃走了。

嫦娥百般掙脫，無奈宗子美拼命抓住不撒手，她才問：“誰告訴你來找我的？”宗子美一指寺院，嫦娥說：“我就知道是那瞎眼老尼姑。”宗子美向嫦娥訴說别離的痛苦，說着說着眼淚流下來了，嫦娥隻是微笑，好像一點也不感到悲哀，宗子美苦苦央求嫦娥随他回去，嫦娥不肯答應，她見宗子美拉住她不松手，就撒謊說：“你看寺院裡那個老尼姑出來啦！”宗子美剛一松手，嫦娥早已駕起雲彩，升到半空，說：“實話告訴你，我就是月宮上的嫦娥，你我緣分已盡，過去假說強盜搶劫，就是為了斷絕你的念頭。”說完，嫦娥駕起彩雲，直向月亮上面飛去，宗子美在山頭上連追帶喊，嫦娥似乎全然沒有聽見，再一看，連嫦娥的影子也沒有了，宗子美垂頭喪氣地坐在大樹下面，想着剛才嫦娥說的：緣分已盡的話，真是失望到了極點。

他越想越感到孤單的一個人活下去沒什麼意思，就把束腰帶一解，挂在一根粗樹枝上，決定上吊自盡，宗子美兩腳離地吊在樹上，頃刻就停止了呼吸，朦胧之中隻覺自己的魂魄從頭頂走了出來，向天上飛去，魂魄一直向月亮上面飛，月宮的嫦娥看見了，連忙走出來，迎接宗子美的魂魄。宗子美一定要随嫦娥到月宮去，嫦娥隻好拉着宗子美的手重新回到西山山頭那顆大樹下，嫦娥将宗子美的魂魄送入他那吊在樹上的肉體，然後拍着宗子美的頭頂說：“傻郎君，快醒醒，快醒醒！”宗子美睜開眼睛一看，才知道是嫦娥在喊他，嫦娥替他把脖子上的束腰帶解開，宗子美抱住嫦娥放聲大哭，嫦娥見他的感情如此深厚，隻好答應和他一道回家。

兩個人回到家，重新過着幸福的生活，宗子美偶然問起颠當是什麼人，嫦娥一面笑，一面用剪子剪了一個女人形象，并且在上面吹了一口氣，紙剪的人不見了，屋子裡卻多了一個颠當，正在向宗子美大獻殷勤，宗子美更感到說不出來的奇怪。再仔細一看，颠當又忽然不見了，嫦娥手裡依舊拿着紙剪的人，宗子美這才明白過來，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颠當，那是嫦娥有意對他的試探。這樣又過了許多天，嫦娥忽然向宗子美說她要生産了，宗子美立即慌了手腳，匆忙要去請醫生，嫦娥不讓他去，隻見她從容地走到床前，放下帳幔，不一會兒，就聽見帳内傳出兩個嬰兒的哭聲，宗子美不覺又驚又喜。

宗子美打開帳幔一看，嫦娥笑盈盈地抱着兩個孩子坐在床上，宗子美把孩子接過來一看，兩個孩子就如兩朵鮮豔的花。這對雙生子慢慢長大了，亂蹦亂跳，一家人過得非常愉快，但嫦娥一點兒也不見老，看上去仍像十七八歲的大姑娘。

本文摘錄于《聊齋志異—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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