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從詩到畫，從關漢卿到趙孟頫：葡萄的戰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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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葡萄文化更重要的是它的戰鬥文化。

詩人最早發現，葡萄跟戰鬥、激情有内在的聯系。請看這首《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酒筵上甘醇的葡萄美酒盛滿在精美的夜光杯之中，歌伎們彈奏起急促歡快的琵琶聲助興催飲，想到即将跨馬奔赴沙場殺敵報國，戰士們個個豪情滿懷。

今日一定要一醉方休，即使醉倒在戰場上又何妨？此次出征為國效力，本來就打算馬革裹屍，沒有準備活着回來。

——這首詩，簡直就是醉鬧葡萄架的生動寫照：

首先，有琵琶有葡萄，特别适合西門和金蓮。

詩的三、四句是寫筵席上的暢飲和勸酒。醉卧沙場，表現出來的不僅是豪放、開朗、興奮的感情，且還有着視死如歸的勇氣，這和豪華的筵席所顯示的熱烈氣氛是一緻的。

西門一直是及時行樂的人生，從來沒想過将來會怎樣？

特别是他自從在王婆家裡和金蓮啟動激情模式，也就沒打算能長壽八十。

事實上，他最後也是被金蓮在床上間接擊斃了。

葡萄，跟戰鬥、享樂總是有着不解之緣，下面岑參這首《胡歌》詩對比更強烈：

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宮錦醉纏頭。

關西老将能苦戰，七十行兵仍未休。

黑姓蕃王身穿貂鼠皮襲，酒醉起舞得來彩緞錦綢。關西老将慣于辛苦征戰，年已老大仍然轉戰不休！

詩的前兩句寫邊鎮少數民族将領的逸樂。從三個方面寫黑姓蕃王的生活：一是穿着：貂鼠裘以示名貴；二是宴飲：寫縱蕩不羁；三是玩物：葡萄宮錦以示器物的奢侈。寫邊鎮蕃王，不去寫他的軍事生活，而是選擇一些細節寫他的享樂生活，可以看出他們的地位，他們的驕縱。

詩的後兩句寫關西老将長期征戰之苦。“能”，主要不是說具有能力，而是說其不得已。一個“苦”字，是關西老将全部征戰生活的寫照。“七十”，寫出了老将年邁而非确指。“仍”概括了老将過去，現在和将來的征戰生活，“苦”字自在其中。

寫“關西老将”專寫其征戰生活，與“黑姓蕃王”适成鮮明對照。“黑姓蕃王”逸樂如彼，“關西老将”苦戰如此，同人不同命，自然令詩人感慨萬千。

最早把葡萄的主戰場，轉移到家庭的，應該是在元朝，從而形成另一種風流。這顯然是個大轉折——

為何會在元朝？因為南宋滅亡後，取而代之是元朝，漢族讀書人基本沒有用武之地，幹脆都登上戲曲大舞台，于是成就了元曲的空前繁榮。

對，代表人物就是關漢卿——

關漢卿我們都知道，中學課本裡就學過他的《窦娥冤》，還有《望江亭》《單刀會》等都是他的代表作。據說還是武聖關公的同族後人。

他這個人，按《析津志》的說法：“生而倜傥，博學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流，為一時之冠。”

話說當年，在大都的家庭生活裡，關漢卿的妻子萬貞兒對其管束非常嚴格，和徐渭并稱明代三大才子的楊慎在其代表作《詞品》中，曾記載了一段這樣的故事，說的是關漢卿覺得其妻從嫁婢性情非常好，且與之關系非常暧昧，想納其為妾，但懾于其妻子之威，不敢當面直接說，那怎麼辦呢？于是關就給其妻子萬貞兒寫了一首曲子，拿葡萄來說事：

鬓鴉、臉霞，屈殺了将陪嫁。

規摩全似大人家，不在紅娘下。

巧笑迎人，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

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

蒲桃，就是現在的葡萄。元朝人稱妒婦、悍婦為“葡萄倒架”。

這源自一個古代笑話：

有一吏懼内，一日被妻撾碎面皮。明日上堂，太守見而問之，吏對曰：“晚上乘涼，葡萄架倒下，故此刮破了。”太守不信，曰：“這一定是你妻子撾碎的，快差皂隸拿來。”不意奶奶在後堂潛聽，大怒搶出堂外。太守慌謂吏曰：“你且暫退，我内衙葡萄架也要倒了。”

關漢卿想納妾，又怕夫人吃醋，把葡萄架都推倒了——

懼吃醋，本來就是愛的表現。

我們不難想見，葡萄架下，漢卿與夫人擁有過多少旖旎風光。

葡萄至此調性升華：戰鬥還是戰鬥，隻是戰場的性質完全變啦。

挺好的：

大丈夫不能戰死在國家的沙場上，也要繼續戰鬥在家庭的戰場上。

無愧關公的後人：骨子裡永遠流淌着戰鬥的血液。

還有比葡萄架下更好的戰場嗎？

還有比葡萄架更好的試探嗎？

果然，夫人看了，寫了首詩回答老關：

“聞君偷看美人圖，/不似關王大丈夫。/金屋若将阿嬌貯，/為君唱徹醋葫蘆。”

關漢卿讀了夫人的詩，隻得發出長長的歎息聲，娶那婢女做小老婆的心思，被“蒲桃倒架”和打翻“醋葫蘆”給徹底酸掉了。

我倒覺得葡萄架下的暗示絕妙，可惜于漢卿說錯了一句話：

什麼不在紅娘下也罷，你還将之比作解語花——

解語花，我們前面提到過，那是楊貴妃的級别啊。這不是找事嗎？

楊貴妃，你懂的：那是比皇後還皇後的貴妃啊——換了我，也不能同意啊。

葡萄架下，醋意和愛意同樣滿滿的，原來是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麼，是什麼滋養的葡萄架？

當然是大地，是泥土。

請看比關漢卿稍晚的趙孟頫，也上演過的葡萄故事——

元代大書畫家兼詩人的趙孟頫，是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跟關漢卿一樣，身上也同樣流淌着老祖宗的戰鬥血液。

有一天，他心血來潮想娶小老婆，寫了一首小詞調笑其妻管道升：

“我為學士，/你做夫人，/豈不聞王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趙女何過分！/你年紀已過四旬，/隻管占住玉堂春。”

在他想來，自己并不比那王獻之、蘇東坡差呀，為什麼老王可以有桃葉、桃根做小老婆，老蘇可以有朝雲、暮雲做小老婆，我怎麼不能呀？我還要多娶幾個呢！你穩穩當當地做你的老大嘛！

哪曾想，管夫人卻這樣答複他：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将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

老趙看了，大笑，再也不敢提那娶小老婆的事了。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既平實又香豔，簡直就是對葡萄架前世今生的使用說明書，更是對葡萄架下旖旎風光的最好诠釋。

這個葡萄倒架的典故如此有名，明清戲曲也經常引用，如徐渭《歌代嘯》，第一齣李和尚向張和尚道：

“若是葡萄架，一時道了怎處？”

張和尚道：“賤累亡故已久。”

到了金瓶梅這裡，吳月娘表面上沒那麼善妒，大官人更是從小獨立成家立業，可謂放開拳腳，将二者完美結合，成了史上最會享受的關西老将：

如果可以，西門願意和衆妻妾、粉頭們戰鬥到七十。地點？就在那葡萄架下。

七十其實也不夠：就像電視劇《康熙大帝》的主題曲唱的：

向蒼天再借五百年！

——這樣的生活，我也想啊：

再來一打500年，也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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