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夏至一過,整個夏天就成了知了的天下,知了的叫聲就是夏天的名片。沒有這張名片往往疑惑眼下是春天或是秋天。好像是事先約定,開始是一隻知了在鳴叫,緊接着是無數個一齊呐喊,如同一支龐大的樂隊在演奏,開始由小号或長笛吹出樂曲的前奏,接着整個樂隊加進來一起演奏形成山呼海嘯般的轟鳴。
村頭有一條河,河兩邊長着比房子還要高的大柳樹,密匝匝連一點陽光也漏不下來,走在下面仿佛置身一條深不見底的隧道。不用擔心會被太陽曬着。這裡是大人孩子經常光顧的地方,男人們光着上身躺在下面睡午覺,女人們在這裡納鞋底說家長裡短,隻有我們這幫孩子最忙,到處亂跑,粘知了,打彈弓,捉迷藏,跳格子。
粘知了是我們每年夏天要操心的事情。一根蘆葦杆,或者是一根竹杆,頂端放一塊面筋,舉着它蹑手蹑腳地來到樹下,輕輕地接近目标,隻要把杆上的面筋貼到知了的翅膀上就大功告成了,無論知了如何掙紮也無濟于事。把翅膀掙斷也是白費工夫,飛不了還是落入敵手。面筋做起來也很簡單,抓一把幹面粉放一點水和成面團,反複揉搓,等面團非常柔軟後放到水裡洗,一盆水不一會兒就會變白,直至洗不出白水了,剩在手裡的就是面筋了,面筋離水之後靠什麼粘什麼。
夜裡一場大雨過後,河堤的沙土被澆得濕透濕透的,熱氣蒸發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幹濕适中,踩過之後留下清晰的腳印子,不沾腳。潮潮的空氣由鼻腔吸入,在體内暢通無阻地循環,人也特别精神,周身被霧氣包圍,任意動一動四肢,都會攪得它像水一般地流動,一個人說話總有兩個人聲音的感覺。有人走過來隻聽聲音不見人影,等到就差兩張臉碰到一起了,才會看清是誰。堆堤上會留下像篩網一樣的洞眼,成群結隊的知了脫掉用了一年的铠甲,飛到大柳樹上加入到夏天的合唱隊伍中去,它們一叫,這條河仿佛就是一架巨型鋼琴在彈奏,河就是個大音箱。這時也是我們最為忙碌的時候,又要揀拾蟬蛻(蟬蛻可以作為藥材賣錢),又要粘知了,粘到知了後,我們就把它裝在一個籠子裡。我們自私地把它挂在門前的樹上或者是院牆上,然後非常享受地聽它唱歌。有些知了非常狡猾,無論我們怎麼呵護它就是不叫,後來發現不叫的要麼是母知了,要麼是些老弱病殘,老弱病殘偶爾叫一兩聲也是啞啞的有氣無力。再粘知了我們就有了經驗,挑叫得最歡的那些。
裝知了的籠子也是自制的,用高粱穗下部分的杆兒做成,先做底和蓋子,用竹片削成織毛衣針那樣粗細的竹簽,一個底用兩根竹簽。先把高粱杆剪成一節一節,每節大約五六寸長,從兩頭用竹簽把它串起來,不留縫隙,做成底和上蓋。然後在這個底的四個角豎着插上四根竹簽,形成長方體或立方體的形狀,準備做邊,做邊是要留縫隙的。把高粱杆橫着插到相鄰的兩根竹簽上,對邊一組一組的穿插,最後加上蓋子,知了籠子就做成了,這樣的籠子不僅可以裝知了,還可以裝鳥,裝其它的昆蟲,隻要是我們認為好玩的東西都可以裝。
吃過早飯我們各自就從家裡出發了,我們有五六個人,都是一般大,在三蟲家彙合。這裡是我們每天集中的地方。在這裡集中主要是圖方便,他家有四合院,進門是一間不太大的屋子,也叫過道,通過天井和主屋相連。過道就是我們活動的場所,這樣我們不會幹擾大人們說話做事,幹擾了他們是要挨罵的。三蟲家離小河近,出腳就上河堤方便得很。如是深秋季節莊稼收了,草也被砍光,視野就非常地開闊,站在他家門口就能看到很遠的衛東大隊一溜十幾間青磚黛瓦的氣派的大隊部,是我們熟悉的地方,因為那裡經常放電影。
烈日下我們肩上扛着竹杆,手裡提着知了籠子,晃晃蕩蕩,就像是鬼子進村。走不多久我們就跑起來,太陽把地面烤得就差冒煙了,踩在上面就像踩在剛出窯的磚頭上似的,跑起來可以快點到樹蔭下面躲一躲。幾個人中有一個叫志明的每次他都能粘很多知了,但他對知了似乎不怎麼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蟬衣。找蟬衣是需要早起的,誰起的早誰就能滿載而歸。在早起這件事上,我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他總是趕在我們前面把一條堆堤搜個遍,等我們到來時隻剩一些懸在半空中他夠不到我們更夠不到的蟬衣。我曾經下過決心第二天非得趕在他的前面來,無奈第二天我依然落在他的後面。我問母親怎麼不早點喊我,母親說誰喊得動你。是的,我睡得太沉了,也難怪呢,誰讓我白天那麼忙呢。後來我才知道,志明為什麼能夠早起了,因為他上學的書本費由他自己掙,掙不起來隻能失學,小小年紀就有了危機感,也算是少年老成吧。
志明沒有父親,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他家裡比較窮,全家的收入隻靠他母親一人掙的工分維持,因此,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好在志明也是比較懂事,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裡從來不主動惹事。其實他的力氣很大,我們這幫人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但他從不主動針對誰動手打人,除非有人侵犯了他的利益。他會捉魚。在他家門前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河,這條小河向東流進柴大溝,與柴大溝交彙的地方有一個涵洞,在洞的下水口形成一個小水潭,魚會在這個小水潭裡聚集。志明不知從那裡弄來一隻小魚網,到水潭裡捉魚,每次他都能捉很多的魚,我們看着羨慕的要死,但是沒辦法,我們比他小,沒他那樣的力氣,也沒有他那樣的膽量。下到小水潭裡弄不好就會被水沖跑。他捉魚是好手,粘知了這件對他來說更是輕車熟路。好在他對我比較照顧,常常幫我粘一些知了。
在籠子裡的知了也叫不了一兩天就不能再叫,一是因為粘它受了傷,二是在籠子裡沒吃沒喝。我們不得不經常冒着酷熱去粘知了。其實我們是很想喂它一些東西,讓它在我們的呵護之下活得久些,對于小小年紀的我們來說也不失是一件讓我們感到神奇的事情。可惜,我們不知道它吃什麼,喝什麼,見不着它的嘴。不知道怎麼辦?于是我們想到了一個人。
四太爺是莊上年歲最大的老人,他個子非常高,人很瘦,眼窩深陷,眼球灰白混濁,第一眼看到他會感到很可怕,就像電影中的壞人。但他心地很好,特别是對我們這幫孩子更加友善。他非常願意講他肚子裡東西給我們聽,現在想來他這樣做有一點在我們面前賣弄的意思,因為莊上的大人對他倒沒有什麼好評價。他喜歡賭錢,遊手好閑,不怎麼顧家,他有五個孩子,四男一女。有一次他老婆把孩子生下來了,跑到賭場叫他回去,他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不就生個孩子嗎,又不是生太子。他讓她先回去,他還有幾盤才能完。
他倒是把我們這幫孩子看成了他的知己。也許我們天真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也許隻有在我們面前他才會找到自信。他肚子裡有太多的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我們有什麼問題就去問他,總能得到滿意的答案。在他那裡我們知道了武松打虎、嶽飛抗金、薛平貴征東;知道了半路殺出程咬金典故的由來;還知道了大鬧天宮、草船借箭、千裡送寒衣的故事。我們一遍又一遍地不厭其煩地聽他講這些,恨不得把他的腦袋裝到我們自己的脖子上。他其實是不識字的,不識字的人何以能夠知道這麼多的東西,有些東西隻有識字人才能懂的他也懂。這始終是我們心中的謎。四太爺告訴我們,知了隻喝露水不吃食物,你們隻看到它尿尿沒見它拉屎是吧,不拉怎麼會吃。怪不得我們走在樹下面會有一陣一陣和雨樣的東西落下來,是知了的在尿尿。這尿裡也有生命的成分,落在地上的尿滲到土裡,來年的夏天就會有新生命的誕生。
是否如四太爺所說知了隻喝不吃,我至今也沒有搞明白,我曾經試着采集來露水放進籠子裡讓知了喝,但是沒有成功,最後不得不放棄。
土裡的知了(應該不叫知了姑且這樣說吧)可以當食物吃,那時糧食非常緊缺,莊上有很多人家常用它來充饑。傍晚前後就有人去河堤上找了,這時候知了剛剛從地裡鑽出來,知了鑽出地面選擇合适的樹或其它可依附的東西就開始蛻婵衣,在婵蛻之前捉住它,然後洗淨放鍋裡煮,煮熟後剝了婵衣就可以吃了,我不敢吃,我把知了捉回來放到籬笆上給知了一種在樹上的假象,讓它自然分娩。傍晚時分太陽像個熟透了的柿子被運河大堤托舉着。它的餘輝讓四周的一切顯現着。我躺在長凳子上,光着上身,叉開四肢悠閑地盯着籬笆上的知了,等待新生命的誕生。這時蚊子蠓蟲開始蠢蠢欲動,圍着我亂飛。我在溝塘裡撈魚摸蝦沾了一身腥氣,這會兒成了這些小東西蠶食的對象。我不斷地撓癢癢,身上留下一道道白印子,不一會兒,我就成了一根地瓜幹了。但是,我的注意力一直在知了的身上。
很快知了的身體就安靜了下來,它終于選到一個非常舒适的姿勢向着光明的世界出發了。它的脊背上開始裂開一道縫,就像手指被不經意劃了一刀,接着縫隙處漏出一個白點,漸漸地白點越來越大,光滑的脊背出現了,此時,蟬的身體在斷斷續續地抖動,每抖動一次脊背就出來一點,等到它的頭部即将鑽出蟬衣的那一刻應該是它最困難最痛苦的時候吧,因為我看到它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它在拚命掙紮。它必須把整個上半身掙脫出來才能完成蛻變的過程,不然它就隻有一死。蟬在一步步地擺脫蟬衣的束縛。隻有掙脫了束縛才能迎來自由。
剛蛻變出來的知了是白色的,水晶似的,很透明的那種,非常可愛,十幾分鐘後翅膀伸展開來,身體也變成黑色,此時它就可以自由飛翔了。這倒給我省去了不少的麻煩,我就不用冒着太陽去粘知了,把未蛻變的知了捉回來,不僅可以得到知了,還可以得到蟬衣,一舉兩得。但是我的設想落空了。這些知了有的蛻到一半就不動了,變成死胎,有的即使成功完成蛻變,放在籠子裡也不會叫,我隻好又把它們放了,它們一個個飛到門前的大柳樹上,到了中午這棵樹就成了一位歌手。
作者簡介
李正良,來自農村,當過民兵,放過電影,自考大專,上過中專,蹲過機關,做過生意,愛好文學、書法、畫畫、氣象、地理、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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