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30日,電視劇《回來的女兒》即将播出最後一集。奔波于話劇《第七天》巡演中的梅婷,正坐在蘇州的酒店裡,望着窗外清冷平靜的太湖冬色,思緒回到了一年前。那時《回來的女兒》剛開機,話劇《紅與黑》的排練如火如荼。來不及多陪伴孩子幾日,大年初一,梅婷就坐飛機趕回了劇組。那天,飛機上人很少,很安靜。梅婷望着窗外,貪戀着熱鬧與喧嚣被隔絕的片刻。
47歲的梅婷并沒有中年女演員的窘迫,反而在突破與挑戰中遇到了很多極具特色的角色。 受訪者供圖
“忙碌”,是梅婷三十年演藝生涯的注腳。但忙碌背面,梅婷更願稱其為女演員的“幸運”。從19歲轉行表演,參演的第一部電視劇《血色童心》就在當年引起極大轟動。22歲為拍戲從中戲退學,卻因機緣在電影《紅色戀人》中搭檔張國榮,獲得華表獎優秀女演員獎。26歲主演了我國第一部反映家庭暴力的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而後,電影《阿司匹林》、電視劇《手機》《父母愛情》、電影《推拿》,一部部經典作品開啟了梅婷的黃金十年。直到如今,47歲,一個令諸多女演員惶恐不安的年齡,梅婷又走出了溫婉女性的舒适标簽,遇到了廖穗芳(電視劇《回來的女兒》)、德·瑞納夫人(話劇《紅與黑》)、李青(話劇《第七天》)……
中年女演員被機會垂青,外界往往會将其歸于歲月帶來的緊迫感。但于梅婷,這個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歲月的痕迹落在她身上,莫名變得舒緩起來。她說話的語速很緩,聲音微沉,即便内心激動萬分,表面依然波瀾不驚。她的生活也十分簡單,看書、陪孩子、健身、發呆,幾乎填滿了她的時間。去年,梅婷随話劇《第七天》參加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後半個多月内,她曾一趟趟轉火車去奧地利的布雷根茨看話劇、歌劇演出,去蓬皮杜藝術中心、巴黎奧賽博物館欣賞藝術畫展,盡情沉浸于藝術的超然空間。
“演員這個職業,好的地方就是老了還可以演,你可以演各種各樣的人物。我也一直在等待機會,沒有機會的時候,都是在做準備。藝術都是相通的,音樂、繪畫、文學,你要花更多時間在不拍戲的時候學習。如果儲備不夠,即便你能獲得很好的機會,可能也會錯過,那就更遺憾了。”梅婷說。
《回來的女兒》,每一場戲都不敢松勁
2021年10月,烏鎮戲劇節圓滿結束,梅婷剛從話劇《紅與黑》德·瑞納夫人的故事中抽離,另一個女人廖穗芳的人生就迅速鋪陳在她眼前。
彼時,這還是一段相對“不完整”的故事——全劇共12集,隻有4集劇本,梅婷隻用了一天就翻讀完了。就像介紹一位熟稔的好友,梅婷詳盡地和記者講述着廖穗芳的故事:這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年輕時在當地也算得上是“廠花”,吸引過無數男孩的注意。涉世不深的她,遇到了待人随和的王重江(李乃文飾),兩人很快相戀并有了孩子。上世紀80年代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王重江決定去廣州闖事業,而廖穗芳面對愈發隆起的小腹,擔心下半輩子會被他人戳脊梁骨度日,于是決定跳橋放棄生命。意外的是,一直暗戀廖穗芳的廠技術員李承天(王硯輝飾)救下了她,并願意和廖穗芳結婚,一起把孩子撫養長大……
電視劇《回來的女兒》中,梅婷飾演的廖穗芳身上藏着很多的秘密。
這些,都是電視劇中未明晰交代的情節,但在梅婷腦海中卻始終深刻;她甚至混淆了,這些到底是劇本的設定,還是看完劇本後,她與廖穗芳在冥冥中産生的“對話”。
“太好看了!飽滿,有層次”。這是梅婷的第一感受。
似乎從很多年前開始,梅婷也未能免俗地遇到了女演員的“尴尬期”:遇到的人物都是“母親”,故事始終離不開孩子教育、家長裡短……而遇到神秘又有行動力的廖穗芳,梅婷來不及擔心未完成的劇本是否精彩,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北京和呂行導演見面。
雖然《回來的女兒》隻有12集,但每一場戲對梅婷而言都不簡單。劇中有許多令觀衆“細思極恐”的畫面,例如廖穗芳“切綠指甲”——這場戲播出後迅速上了熱搜,很多人稱其為“童年陰影”,也看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狠人”梅婷。梅婷坦言,劇中很多戲她并未刻意演出“恐怖”的感覺,包括這一場,拍攝時一個鏡頭對着手,一個鏡頭對着臉。對着手的鏡頭隻需要“技術性”地切下指甲,帶點血;而臉部特寫,她想了很久如何才能自然地表現出廖穗芳的痛,“我腦子裡突然閃現,曾經有人說過‘疼得眼珠子都快努出來了’。這句話給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當時我就按照這個演法(來演)了。”
電視劇《回來的女兒》中,梅婷飾演的廖穗芳切指甲一幕讓人印象深刻。 圖片來自該劇官微
相比制造恐怖懸疑的氛圍,廖穗芳的情感戲更難拿捏。劇中面對李承天,廖穗芳充滿感激與愧疚;面對王重江,她懷有熾熱的愛但不能表達;面對生病的兒子卓卓,她心疼卻無能為力,願意付出一切保護他……這些複雜情緒的交織,讓這個女人隐藏了太多秘密,并在極度撕裂中喪失自我。導演呂行表示,雖然從情節上來講廖穗芳挺“恐怖”的,但她的整體“表演”要處在一個松弛自然,看上去像個好母親一樣的狀态裡。
這些,都促使梅婷要推敲每一場戲的表演分寸。例如廖穗芳和張子楓飾演的陳佑希,劇情前期兩人始終處于緊張對峙的狀态。張子楓曾在采訪裡笑稱,和梅婷對戲都會起雞皮疙瘩。“我覺得特别好,因為戲裡兩個人的人物狀态就是這樣的,我們演的時候也不能松勁,就得咬住,互相頂住了演。”梅婷說,她非常喜歡張子楓,但當時每拍完一場戲後,她們卻很少坐在一起取暖、聊天,都靜悄悄地坐在一旁,“我倆挺心照不宣的,(在現場)始終繃着人物中的勁兒。”
得失、取舍,都少不了野蠻生長的勇氣
感性與柔軟,幾乎時刻包裹着梅婷,讓她像一泉緩緩入流的溫水。但水流中,你同樣也能感受到湧動、沸騰的熱情。這一冷一熱之間,似乎成為她與生俱來的某種天賦。
梅婷出生于江蘇南京,父親是一名軍醫,母親曾是老師。父母性格溫和,即便在“嚴父慈母”的教育方式下,父親也從未打過女兒。梅婷也深受父母影響,從小性格溫和,做事不緊不慢。有時,内心已經激動得像鍋燒開了,但外表仍波瀾不驚,不袒露一絲一毫。
不過,因為成長于規矩森嚴的部隊,梅婷柔軟的性格之中也彌漫着倔強與韌勁。6歲開始,梅婷便長期就讀于寄宿學校,練就了獨立生活的本領。7歲進入南京小紅花藝術團苦練舞蹈,13歲考入部隊歌舞團,畢業後進入南京軍區前線歌舞團,19歲轉正提幹……在上世紀90年代,這曾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順遂生活。但實際上,當時梅婷的舞蹈條件在團裡并不算拔尖,混日子沒問題,想成為優秀的舞蹈藝術家卻少了些“天賦”。“我喜歡舞蹈,我也喜歡我的工作,但我不喜歡那種混日子的感覺。”
梅婷因主演電視劇《血色童心》被人認識。
外界關于梅婷演藝生涯的講述,往往也是從這裡開始:19歲拍攝電視劇《血色童心》一炮而紅,為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放棄部隊工作;20歲才考入中央戲劇學院,一年後卻為拍戲選擇從中戲退學……包括多年以來,梅婷選擇劇本,始終相信自己與角色見面的第一感覺,從不會考慮它到底能不能“紅”。比如,26歲時梅婷接演了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飾演被丈夫安嘉和實施嚴重家庭暴力的女性梅湘南。“當時我覺得劇本寫得特别好,導演也特别棒。看了資料後發現,原來這也是一個不小的弱勢群體,這個戲拍完也能為更多人發聲。”即便,在拍攝這部戲時,梅婷“被迫”體會了家暴的羞辱感和壓抑感,被抓着頭砸向魚缸、被拖鞋踩着臉……後來,這部戲火了,直到二十年後,依然被觀衆津津樂道。隻是,這并不在梅婷的意料之内。包括電視劇《父母愛情》,那是梅婷在那幾年間接到的最喜歡的劇本。劇中的江德福與安傑,讓她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影子。但這部劇在2014年首播時反響平平。梅婷并沒有感覺奇怪,“這并不影響我堅信它是一部好作品。”事實證明,一兩年後,随着《父母愛情》的重播,這部劇終于慢熱地紅了起來。
得失、取舍,在梅婷20歲的階段不斷反複上演。如今,不惑之年的她回憶起過去,偶爾也不乏遺憾與失落,但每一個決定的當下,都是野蠻生長的勇氣。
演話劇就像“健身”,能激發能量碰撞
雖然離開了舞蹈,但梅婷對于舞台的熱愛從未消弭。
在事業的上升期,她決定走上話劇舞台。這是一門令梅婷感到滋養的藝術。她參演的第一部話劇是孟京輝導演的《盜版浮士德》。梅婷猶記,自己第一次上台彩排,台下沒有觀衆,但演着演着就因狀态不足被導演斥責。“他說,别人都已經燒開100度了,我才20度。”
好在,這部話劇隻在小劇場演出,觀衆距離舞台不過幾米,與演員之間幾乎觸手可及,演員能更直接地接收到觀衆的反饋。那是梅婷第一次沉浸式地感受到話劇表演的能量場——演員在台上、觀衆在台下,于表演與角色間彼此傳遞能量的抗衡,有内心蓬勃而出的沖勁。這種碰撞的感覺令梅婷着迷。她将其形容為演員的一種“健身”方式。“每次當我演完一部舞台劇,可能體力上會很累,但内心非常飽滿。而且舞台劇會讓演員儲存一定的能量,這個能量能夠延續到我的下一部作品上,無論是話劇還是影視。”
話劇《紅與黑》中,梅婷飾演德·瑞納夫人。 受訪者供圖
拍攝《回來的女兒》時,梅婷恰好忙于話劇《紅與黑》的巡演。從不軋戲的她,為了完成好這兩部難得的作品,幾個月間不斷奔波于不同城市,甚至晚了近一個月才正式進入《回來的女兒》劇組。“我最擔心的是,如果進組太晚,整個劇組就像一壺水,從涼的時候開始燒,大家都咕嘟到100度了,我還涼着。”但,話劇卻給予了梅婷在塑造廖穗芳時極大的幫助。每當演完三個小時的《紅與黑》,回到《回來的女兒》片場,梅婷仍能感受到舞台傳入身體裡的極強能量,并将其再次傳遞到廖穗芳身上。包括劇中廖穗芳和陳佑希的對手戲,梅婷也調動了話劇中力量對抗的感覺,在台詞、行為上和對方一來一回,去激發彼此在表演上的能量碰撞。
如今,梅婷為了話劇巡演,放棄了很多不錯的劇本和角色。她甚至考慮,要不先别接戲了,不然會打亂劇組的日程。“事情都是相對的。演話劇給我帶來的幫助,專業上的鍛煉、收獲,都非常難得。有得有失,這是生活的必然。”
舒适圈很危險,讓人缺少進步空間
話劇中形形色色、深刻厚重的女性人物,同樣解開了梅婷的表演束縛,讓她适時地突破了舒适圈。
梅婷出演話劇《狂人日記》。 受訪者供圖
2020年,波蘭導演克裡斯蒂安·陸帕來中國執導話劇《狂人日記》,梅婷遠程參加視頻面試,成了戲中“嫂子”的扮演者。這個女性在原著中并不存在,但她神秘、美麗、感性、矛盾,最終成為劇中的“第二個狂人”。這個角色令梅婷着迷。當時還在另一部戲上的她,近乎幾個月沒有休息,奔波于片場和排練後台。《狂人日記》的首演在哈爾濱,孟京輝看後便邀請梅婷出演2021年烏鎮戲劇節開幕大戲《紅與黑》,飾演劇中生性天真,氣質高雅,擁有燃燒着的熱情的德·瑞納夫人,一個與嫂子截然不同的女性。這個角色之後,又有了《第七天》中溫婉卻銳利的李青,像火一樣熱切、風一樣自由……
梅婷在當年那部引發社會話題的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飾演了身受家暴之苦的梅湘南一角。(後為馮遠征飾演的安嘉和)
這些,都是脫離梅湘南(《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其飾演角色)而存在,卻被梅婷期待了近二十年的女性角色。時間追回至2001年,《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熱播後,梅婷也成了溫婉賢淑的熒屏代名詞,加之其生活中溫和的個性,越來越多同質化角色抛來橄榄枝。“實際上我沒有特别排斥同類型角色。我相信藝術是無止境的,你可以不斷去挖掘、靠近、豐富。如果你在一個點上深挖下去,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但舒适區依然讓梅婷時刻感到危險,“因為你不會有進步,也不會有更新的、更有挑戰的創作。”
梅婷在《琅琊榜之風起長林》中飾演荀皇後。
2017年,梅婷曾接演《琅琊榜之風起長林》中城府頗深的“反派”荀皇後,這個角色讓她興奮,立即想要撸起袖子大幹一場。《回來的女兒》中的廖穗芳,同樣被梅婷視為突破既往形象的機會。包括在同一角色,不同場次的話劇巡演中,梅婷在試圖尋找新的感覺。“那天我們演完《第七天》,天特别冷,觀衆也沒有像以前演出那麼多。但演完了後,孟京輝導演還是很認真的給我們開會,分析每一場戲,和過去的演出怎麼才能有所不同。我們不希望去複制,每天就像一個機器一樣就沒意義了。就算我演的是同一個人,也要找到新的表達,這才是創作。”
對 話
新京報:你認為年齡為你帶來了怎樣的變化?不同的閱曆沉澱,是否也會改變你對于角色的審視視角?
梅婷:角度會更多。以前特别容易定義這個人物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比如我多年前看《紅與黑》的時候會覺得于連真讨厭,急功近利想往上爬,利用女人當梯子。但是現在重讀,你會看到更多的東西,比如于連想沖破階層束縛,包括他以最後的死亡直面自己。
如今我看到一個人物,會更立體地去審視她。比如電視劇《父母愛情》,安傑已經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了,但她的缺點在哪?像吹毛求疵,特别容易盯着一個事情不放。比如《回來的女兒》中的廖穗芳,明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但又來了一個人說是她的女兒,她肯定要調查。當我拿到一個正面人物時,反而會去思考她的缺點和弱點;拿到反派,反而會去思考她人性的閃光點。當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人物才能夠豐富、立體。
電視劇《父母愛情》中,梅婷搭檔郭濤演繹了一對夫婦風風雨雨幾十年的故事。
新京報:這兩年工作非常緊湊,相對可能也會錯過孩子們一些比較重要的成長階段,這會不會令你感到遺憾?
梅婷:是終生的遺憾。因為小孩的這個成長階段過去了,就過去了。這個遺憾沒有辦法彌補。我們家裡人也老跟我說,尤其是我的父母,讓我一定多陪陪孩子,等他們長大了,開始獨立有自己的社交圈了,那個時候再想黏着他們也不行了。
但每個人(的狀态)不太一樣。我要孩子比較晚,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工作狀态。我也沒有辦法不工作。隻能希望明年減少工作,多一點時間陪孩子,但如果讓我完全不工作,可能我們家孩子也會覺得,媽媽為什麼不去工作呢?他們挺習慣我在外面很努力工作的,也來看我排戲。而且我會感覺,媽媽的行為對他們也是有影響的,他們學習都非常努力,每天做完功課以後,讀書、練習都特别自覺。
新京報:沒有工作的時候會做一些什麼樣的事情?
梅婷:盡量每天或者隔天健身,各種運動。以前我特别喜歡瑜伽,瑜伽也很适合我,但我覺得好像太溫和了,不應該隻練适合自己的東西,也得練點有爆發力的,像拳擊。健身之外,看看書,看部片子,發呆,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新京報記者 張赫
首席編輯 吳冬妮
校對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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