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薛慶國選譯;譯林出版社出版。
《桂花》:薛慶國譯;譯林出版社出版。
《風的作品之目錄》:薛慶國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我和阿拉伯詩人阿多尼斯的神交,可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末。當時,我在中國駐叙利亞使館工作,常常從阿拉伯文主流紙媒《生活報》讀到署名為“阿多尼斯”的專欄文章。這些文章思想深刻,境界高遠,文筆酣暢而富有詩意,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因為阿多尼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并非阿拉伯人常用名,我便向一位叙利亞作家打聽作者是何許人。他告訴我,這是一位旅居法國的叙利亞著名詩人,但他的詩作比較晦澀。
從使館回到北京外國語大學工作後不久,一名從叙利亞回國的留學生來看望我,贈我一本阿多尼斯的詩集《紀念朦胧與清晰的事物》。我在工作之餘随手翻翻,很喜歡其中清新隽永、令人回味無窮的詩歌短章,便試譯了一些寄給《譯林》雜志,很快就被刊發。編輯還主動聯系我,希望我多關注這位詩人,并考慮是否可出版一本他的中文版詩集。此後不久,新創刊的《當代國際詩壇》在讨論選題時,詩人樹才介紹了一個情況:他曾請法國著名詩人博納富瓦推薦幾位當下法國的重要詩人,博納富瓦隻提及阿多尼斯一人,并說這是一位阿拉伯詩人,希望他的作品能被譯介成中文。于是,《當代國際詩壇》編委們決定設立一期阿多尼斯特輯,并讓同在北外任教的俄語翻譯家、詩人汪劍钊聯系我翻譯。我遂委托在國外的朋友購買了阿多尼斯的大部分詩集,從中選譯了部分在《當代國際詩壇》發表。後又增譯了大半篇幅,于2009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這本詩集出版後深受讀者的歡迎,迄今已重印30餘次,成為我國詩壇多年不見的一個現象。此後,我又翻譯出版了6本阿多尼斯的詩文作品,都引起了良好反響。
譯詩兼具中文之“形”與阿拉伯文化之“魂”
我雖然并非詩人,但上世紀80年代讀大學時受過朦胧詩的啟蒙,平時也喜愛讀詩,主要工作又與文學研究有關。因此,我自認為對詩歌并非完全外行。在詩歌翻譯中,我力圖讓譯詩既“像中文詩”又“不像中文詩”。“像中文詩”,即譯詩在中文裡稱得上詩,而且應該是高品位的詩。為此,我在翻譯時費力最多的,是力求讓譯文具有詩歌内在的節奏感和音樂感,因為詩的形式就是詩的靈魂,形式處理不好,譯文難以稱之為詩。我還盡量發揮中文的特點,通過譯文中詞語、句式的精心選擇,來調動中文讀者對母語文學的記憶和聯想,增加讀者對阿拉伯詩歌的親切感和接受度。舉個例子,《祖國》這首詩中多次出現“折腰”的意象,如:“為那在憂愁的面具下幹枯的臉龐/我折腰”。就譯詞的選擇而言,将“折腰”換作“彎腰”“鞠躬”“曲身”也未嘗不可,但恐怕隻有“折腰”一詞,才能調動中文讀者腦海裡有關古今人物面對江山、美人乃至權貴、鬥米而傾倒、臣服的記憶。換言之,譯成“折腰”,能讓讀者産生更豐富的聯想、感情、心理活動和閱讀趣味。
與此同時,我還追求讓譯詩“不像中文詩”,因為阿拉伯詩歌不僅用另一種語言寫就,還代表另一種文化、文明、世界觀與價值觀,并體現了外國詩人獨特的經曆、理念、個性、寫作語境等因素。由于這種種因素,阿拉伯詩歌必然不同于中文詩歌。因此,譯成中文的阿拉伯詩歌,還應該帶有某種陌生感和獨特性,這就需要保留原詩的整體風格,如意象的新鮮感、句式的沖擊力、詞語搭配的和諧性或突兀性,這樣才能給中文詩歌和讀者提供新的給養和刺激。譬如在《祖國》這首詩中,我保留了原文中(父親)“像雲彩一樣綠色地死去”這一很有沖擊力的表達,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聯想空間。不過忠實呈現原詩的總體風格,并非意味着對原詩亦步亦趨,有時還須在翻譯時做出創造性的變動。總之,我希望譯詩既身披得體而優雅的中文外衣,又有着獨特的阿拉伯靈魂和氣質。
書寫四十餘載中國情緣
早在1980年,阿多尼斯首次來訪中國,其間與夏衍等中國作家進行了十分深入的座談。回到貝魯特後不久,他撰寫了兩篇長文,記錄中國之行的感想和印象,并在當地主要報刊發表。在其中一篇題為《百花齊放,百家争鳴》的文中,他對當時中國思想界、文學界呈現的蓬勃朝氣印象深刻。在文章結尾,他對中國做了這樣的預言:“在不遠的将來,她或将創造另一個世界。”
2009年3月,為出席《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中文版首發式,阿多尼斯再度來華。時隔将近30年,中國已是一個全新的國度,用他的話來說:“除了長城,一切都已改變。”此後,他又8次來華出席各種活動。雖然阿多尼斯足迹遍布世界,但他對中國情有獨鐘。這其中有多個原因,譬如:他由衷地欽佩中國的自然和人文之美,他和許多中國朋友結下了深厚情誼,他能明顯感受到中國讀者對他的崇敬和喜愛……更重要的原因,或許在于他被親眼見證的中國巨變所震撼,因此,他對這個煥發出非凡活力的東方古國充滿好感。在阿多尼斯的心目中,中國是未來的象征,為他開辟了新的知識與詩歌空間。中國,“不是線條的縱橫,而是光的迸發”。
2018年金秋,阿多尼斯應邀來華參加魯迅文學院舉辦的國際作家寫作計劃,其間,他前往南方多地參加活動。回到巴黎後,阿多尼斯根據此次中國之行尤其是黃山之行的印象、感受和思考,創作了中國主題詩集《桂花》,并于次年出版。在這本詩集中,詩人把叙述、想象與沉思熔于一爐,呈現在詩中的風光景物,既是感官的見聞,更是想象和意念的結晶。和阿多尼斯多次中國之行一樣,我有幸全程陪同他前往各地。因此,我不僅是這部詩集的譯者,還是詩歌文本産生的見證者,曾目睹他如何“和松樹握手,從桂花的唇間飲水”,如何“把呼吸作為紗巾,搭在黃山的肩頭”。
令我深為感動、驚訝的是,在中文版《桂花》出版時,阿多尼斯堅持要在卷首用中文寫上“獻給薛慶國”,這對我而言是一份受之有愧的榮譽和禮物。我深知,浪漫的老詩人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既對我這位中國譯者表達鼓勵和厚愛,更對中國人民表達愛戀和敬意。正如他在《桂花》的尾聲中寫道:“友誼是否可以聲稱:唯有自己才是世界的珍寶?”我在誠惶誠恐的同時,也為能給中外文學交流史留下一段佳話而自豪。
今年,阿多尼斯已92歲高齡,但老人依然精神矍铄,筆耕不辍。去年底,他剛剛出版了詩歌體自傳《阿多尼亞特》的法文版,書名有意模仿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眼下,他正在專注寫作多卷本的詩歌體自傳。有中國朋友在籌劃疫情後的詩歌活動,托我問阿多尼斯有無可能再來中國。當我在電話中轉達朋友的邀請時,他毫不猶疑地說:“接受邀請,沒問題。”仿佛他已忘了自己的年齡,或者年齡已經把他淡忘;又或者,正如他在詩中寫道的:“你想知道詩人的年齡?創新的詩人沒有年齡!”
薛慶國,1964年生,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學院教授,譯有《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桂花》《風的作品之目錄》等作品。2017年獲卡塔爾“謝赫哈馬德翻譯與國際諒解獎”,2022年獲第五屆袁可嘉詩歌獎。《 人民日報 》( 2022年08月16日 1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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