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年出生的森茉莉,是在父親森鷗外做醫生、去德國留學、因發表衆多評論及小說出名後出生,在二十世紀初繁華的東京,穿歐洲進口的衣服、聽格林童話、吃上野精養軒的西餐長大的。森鷗外在東京帝大附近蓋的房子,通過窗戶能看見東京灣,因此命名為觀潮樓。換句話說,小時候的茉莉是天天睥睨着全東京過日子的。
她十六歲嫁給年輕有為的法國文學學者,十九歲跟夫婿一起在歐洲遊學時,收到了父親的死訊,二十歲回到日本,二十四歲留下兩個兒子離了婚,二十七歲再嫁東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教授做填房,卻不到一年又回娘家。三十二歲的時,母親去世。單槍匹馬的中年婦女,在戰後不久極為混亂的社會上,跟泥漿裡漂泊的浮萍一般。
但是,這樣的女子去想象的世界裡尋找,并創造屬于自己的宮殿了。她的作品總能給獨自漂泊于世界的人們來安慰,浪漫得讨人喜歡。
森茉莉的書桌
因此,不止驅趕蟲子,魔利辦不到的事可多着了。魔利奇妙的奢侈生活,便在這不情不願的心态上源源不絕地衍生出來,她的“貧窮中的奢侈”漸次往絢爛的境地升華而去。同找來園藝匠打掃一樣,老家有好幾個女傭打理一切家務,所以魔利既不會燒炭生火,也不會使用煤油爐。于是她隻好轉而改用桶裝瓦斯,問題是桶裝瓦斯上面沒有爐子,而以魔利的經濟能力,又買不起電爐。她隻好不分晝夜都在被窩裡擱上熱水袋,幻想自己是馬塞爾·普魯斯特。魔利從不曾穿經過縫補的衣服,不管是歐美樣式或日本傳統的服裝,她一概不會做,從家居服到和服的窄幅腰帶,全都得找裁縫店訂做,縫紉的支出成了一大筆開銷。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大家開始在和服裡穿起西洋的内衣,于是市面上開始賣起了貼身的裡衣,這才免去了她連貼身裡衣都委托裁縫店縫制時的尴尬。至于針織衫,雖有店家代為編織,卻沒有店鋪能幫忙修補破綻的口子。魔利連tailleur(套裝)和robe(連身洋裝)都買不起,卻還是很愛打扮,買了不少對襟毛衣和針織衫。配色上,她喜歡用英式風格的深褐搭配米灰,可可色搭配深藍、純白、灰色和淺灰藍。有一回,裙子破了一個大洞,把她吓壞了,趕忙去做了兩條:一條是深灰色的,另一條是有隐約細格紋的布料,格紋分别是帶點粉紅的紅豆色,以及帶點紅豆色的灰色。這裙子配上白襯衫,外搭深藍色的有領對襟毛衣,穿起來很像谷内六郎畫在封面上的女孩。盡管她确實已是五六十歲的老婦人了,内心卻始終保持着十三四歲少女的心境,因此這身裝扮再适合不過了。深灰色的那條裙子搭配淺灰藍的對襟毛衣和白襯衫,是她最得意的散步裝扮,腳上則分别以淺黃和淡藍的襪子和衣服做配搭。大部分的對襟毛衣,魔利都一件又一件地往衣架層層套疊後吊挂起來,日積月累之下愈來愈重,稍微一碰,便會掉落到喂貓吃的飯上。其他的毛衣有一部分堆在衣櫥上的紙箱裡。冬去春來,夏走秋至。到了秋天,把毛衣拿出來一看,赫然發現大概是梅雨時節附着在衣料上的蟲卵,已經孵化為成蟲大量繁殖,把好些件毛衣啃出了一個個慘不忍睹的孔洞來。在花兒與玻璃的圍繞中,魔利日日夜夜幻想得渾然忘我,以緻挂在衣架上的對襟毛衣永遠維持着上吊的姿勢,而堆在衣櫥上的針織衫則任由蟲子們大快朵頤。魔利雖曾動過該把這些衣服收進衣櫥裡才行的念頭,可依她的個性,思考與實踐之間的距離差了十萬八千裡。衣裳破了洞她也沒法補,幹脆扔了來得省心。要是有人在深夜十一點四十分左右經過魔利的公寓附近,就會瞧見有個形迹可疑的女人,捧着一大隻用報紙裹起來的包裹,朝河邊走去。在舊衣回收商看來,付錢收購這些不算最高級的衣服倒無妨,但他們也并非什麼都照單全收。魔利公寓附近的那條河裡,沉了不少衣料上等但穿了孔的毛衣。盡管比不上沉在泰晤士河底那顆嵌在骷髅眼窩裡的女王寶石,可料子還是挺不錯的,應該值得專撿破銅爛鐵的人每年到河裡打撈一次吧。
森茉莉曾偷偷把因保存不善而被蟲蛀壞的高檔衣服扔入這條河
說到洗衣服,也是直到戰争結束,魔利一個人住以後才開始學的。雖然大緻上手了,可她的步驟過于繁瑣仔細,得先用資生堂的橄榄香皂搓出一大桶雪白的泡沫來,實在耗時又費力。由于搓出來的泡沫太多了,反而瞧不清浸在水裡的衣物,好幾回都因為前一天掉到水桶裡的紅茶渣把衣物染上了茶色的污漬,隻得重新再洗一趟。那些猶如棉花糖般柔白的泡沫,總是引來孩子們争相向她讨去玩。洗衣服還算不上什麼,擰幹才是一場硬仗。魔利扭擰冬季長襯衣時的模樣,簡直就和拉奧孔群雕毫無二緻—那是三名男子使勁掙紮着被蛇緊緊纏絞的手臂、腰杆、軀體,極度痛苦地昂仰望天的雕像。她把濕衣的一端繞在手臂上,納不進手掌的部分則搭上肩頭,采取一種詭異的姿勢使出渾身解數來扭擰衣物。縱是俄羅斯芭蕾舞的編舞大師馬辛,都編不出這般充滿藝術氣息的特異姿勢。有時連她自己想來都忍俊不禁,身邊雖沒旁人,可鄰房還是聽得見的,隻得緊抿着嘴、強忍着别笑出聲來。這副古怪模樣的部分成因是魔利不善家務,更要命的是她手無縛雞之力,倘若她的力氣和普通主婦一般大,隻消把長襯衣對折擰幹便大功告成了。好了,經過這番又洗又擰的孤軍奮戰之後,變得潔白如新還飄着香味的貼身襯衣和毛巾——除了内衣和小件衣物以外,全都送到洗衣店去。若是連床單都自己來的話,隻怕到要扭擰的階段,得一路披到左右鄰家太太的背上才成——都挂在窗邊成列的衣架上,晾幹以後便移到床鋪的後面挂起,好似一道道白色的瀑布。床後面挂滿了,就披到扶手椅上。魔利之所以在室内晾衣服同樣是由于她缺乏主婦的家務技能。想把濕衣晾到戶外的曬衣杆上,必須能夠握着前端接有枝杈的長竿子,操縱自如地把衣物頂到曬杆上面晾挂。熟識的太太偶爾會好意讓她晾到自己的曬衣區來,可往往連撐竿晾衣都得接手幫忙,幾次下來許是嫌煩了,一見到魔利要曬衣服便一溜煙地躲回自家去了。遇上下雪的日子幹不了,魔利便把濕衣裹在熱水袋上,便可把衣服烘得既幹又暖,可謂一舉兩得。魔利對毛巾的顔色也有嚴格的堅持,她湊齊了如夢似幻的色彩,即便是挂在床頭闆上亦須依照一定的順序,每條露出一部分錯開,旁邊再挂上洗完的白色衣物。使用的香皂最好是有紫羅蘭香氣的紫羅蘭皂,無奈買不起,隻得退而求其次改用理想橄榄牌的紫羅蘭色,以及資生堂的白色、薔薇色、淺綠色皂等。甚至化妝箱和梳發工具箱的顔色,也都挑選和這些香皂一樣的黃玫瑰色及淡黃色。這些梳妝箱和去漬油的瓶子、洗發精、無色無味的發油,一起固定擺在罐頭空箱上面。
森茉莉寫《奢侈貧窮》時的故居
總而言之,喝牛乳長大的魔利,外表看似長得高大,其實身子骨弱得很,何況幼時過的是嬌寵的生活,不曾需要使力。魔利從小除了左手端碗、右手持筷吃飯,還有在浴室洗澡與穿衣以外,别的事都由旁人代勞。頭發是在她默背法語時,女傭為她梳紮的。洗頭發時在客廳擺上面盆和一隻宛如供奉八岐大蛇的酒壺般盛滿熱水的水桶,同樣由女傭為她洗發,她僅需朝前彎俯。魔利每天從女學校回來以後,必定走進裝有自來水管線的客廳,朝着小跑前來迎接的女傭吩咐一句“洗臉的熱水”。上學和放學有人力車接送,遠足多半請假不去,連腿腳也鮮少勞動。魔利這般孱弱的體能,使得采買日用成了苦差事。隻要購物籃裡裝了一根稍大的白蘿蔔、兩三本舊書,以及五六顆洋蔥,她的手就快脫臼了,每走一丁目就得換手提籃。魔利不僅力氣小,皮膚似乎也不太厚,隻消多洗幾件衣服,指甲便會斷折剝落流血;若是沒穿襪套直接趿上木屐走路,不出一丁目便會皮開肉綻,露出紅肉來。除非木屐的夾帶用的是上等的天鵝絨,否則甭想悠哉惬意地赤足趿屐散步。
兩手輪流提購物籃沒什麼奇怪的,魔利還自比為分外羸弱的平家宮女,若是能擺脫拉奧孔的樣态,她可一點也不想露出那般猙獰的神貌來。因為,縱使魔利沒有閉月羞花的容貌,也無婀娜多姿的儀态,可她向來認為自己心地秀美、舉止娴雅,隻消别成了拉奧孔的化身,就完美無瑕了。近來,社會上所謂姿色和體态兼具的美人有日漸增多的趨勢,但擁有美人的心地、美人的态度之人,幾乎是鳳毛麟角。超過四十歲的女子先不論其心地,不少人擁有美麗的樣态,腼腆而溫柔。但真正的“美人”,即便是在穿越車道時,亦不會露出醜陋的斜眼,滿臉驚慌地沖奔過去;即使在大衆澡堂裡和同性共浴,也會懷着羞恥心。
森茉莉作品 譯林出版社
—說起女子們近來在澡堂裡的舉止動作,簡直令人瞠目結舌。墨黑的卷毛頭和既粗又紅的手臂,會毫無預警地突然伸到魔利的眼前搶水。即便她就坐在水龍頭前的座位上,還得靠隔鄰的女子同情她,讓她接水過去沖洗。因此,要是瞧見每處水龍頭前都坐了人,魔利便直接打道回府了。别說鮮少有人在沖淋時會留神不要潑到别人身上,她們在洗臉時還大模大樣地順便漱口,連伸手挖鼻都堂而皇之,淨做一些魔利即便單獨待在浴室裡也做不出來的舉動。原以為男女混浴時,她們會收斂一些,沒想到全部照做不誤。多數女人隻要結了婚,過上五六年,大都變得厚顔無恥了。澡堂裡既有青春煥發的年輕女子(這年頭小姑娘的好處就在她們裸體時也不害臊,像個少年郎般神色自若),還有恬不知恥的老婆子,在浴槽裡盯瞧着其他女人的身子打量。話說回來,這種人可說已成了歌舞伎戲劇裡的鸨母,或羅丹那尊娼婦雕像一般,到達另一種美的境界了。魔利上澡堂時,喜歡帶着心愛的毛巾、香皂,跟金色的水桶擺在一起,坐在可以遠眺鏡子的地方,享受洗浴的樂趣。因為離鏡子愈遠,映在鏡中的臉看起來愈小。可惜,自從她站着翻閱了一本雜志,裡面刊載了帶照片的乳癌判别法的文章以後,她就不敢離鏡子太遠了。這六七年來,魔利不時懷疑自己罹患了胃癌,隻要身體微恙便疑神疑鬼的,生怕患了胃癌、喉癌、食道癌、直腸癌、舌癌、皮膚癌等各種絕症。一旦開始擔驚受怕,就變得茶飯不思,人生了無生趣。在那樣的日子裡,就連花兒和玻璃,亦盡皆化為悲哀和寂寥的夢魇。
其實,真正的美人不憎恨别人,也不會做壞心眼的事。全世界都嚷嚷着現今已是自由戀愛的時代,年輕女孩無不盼能博得衆人的關愛,可若真想惹人疼愛,與其把發色漂淡、描上眼線,不如别再羨慕别人、憎惡他人才是上上之策。相由心生,那些欲望會使女孩變得面目可憎。現在連冰店的女侍都染上了這種時髦病,面目可憎的女子充斥在大街小巷裡。
本文系森茉莉作品《奢侈貧窮》書摘。
《奢侈貧窮》
[日[森茉莉 著
吳季倫 譯
譯林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延伸閱讀
[日]森茉莉 著
謝同宇 譯
譯林出版社 2016年11月出版
《甜蜜的房間》
[日]森茉莉 著
王蘊潔 譯
譯林出版社 2016年1月出版
《我的美的世界》
[日]森茉莉 著
謝同宇 譯
譯林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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