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二年(1080)秋，蘇轼遭遇"烏台詩案"，被貶黃州團練副使。出獄後僅過一天，正值元旦，當别人都在歡度新年的時候，他卻在禦史台差役的押解下，到黃州赴任。正月底，走到了距岐亭25裡的一座山上，忽然看見一位騎白馬打青蓋的人迎面而來，等那人近了，蘇轼大驚："哎呀，這不是老朋友陳慥陳季常嗎？你怎麼會在這兒？"陳慥說，我打聽到你來赴任的路線和時間，特地前來迎接。

特地前來迎接

陳慥，字季常，是蘇轼在鳳翔府任簽判時結識的朋友。那時，知府陳希亮是他的眉山老鄉，蘇轼得以經常出入陳府，認識了陳家四公子陳慥。二人一起遊獵，在馬上談論用兵之道及古今成敗之事，很快就相知相熟，成為朋友。

一起遊獵，談論用兵之道

在去陳慥家的路上，蘇轼講述了自己的坎坷經曆，陳慥卻對此"俯而不答，仰而笑"。來到陳家，蘇轼四處張望，隻見四壁蕭然，空無一物。陳家在洛陽有雄偉富麗的園林宅舍，在河北有大量田産，每年可得千匹絲帛，卻來到這偏僻的岐亭，住茅屋，吃素食，讓人難以置信。但陳慥的妻子、兒女、仆人不急不徐，看起來都心平氣和，蘇轼慢慢有所頓悟，也許這就是陳慥聽他講不幸遭遇時"俯而不答，仰而笑"的原因吧，郁積于胸的憤懑多多少少得到一些緩釋。

陳慥歧亭故居複原式樣

這年五月底，蘇轍将蘇轼的妻兒送到了黃州，一家人終于聚齊。蘇轼找了一個叫臨臯亭的廢舊驿站住下，便給陳慥寫信："何日決可一遊郡城，企望日深矣。"歧亭距黃州不遠，陳慥卻從未去過黃州，接到蘇轼的信，便立即去看望蘇轼。陳慥年輕時仰慕漢代遊俠朱家、郭解，自比一代豪傑，嗜酒弄劍，遊騎射獵，揮金如土。現在雖已退出江湖，事迹卻仍在江湖流傳。甫抵黃州，便令當地遊俠興奮異常，有的邀他飲宴，有的招待他住宿，而陳慥則一概辭謝，惟願擠在臨臯亭的西曬房裡，與蘇轼朝夕相處。

蘇轼給陳慥的信劄

次年正月二十日，蘇轼回訪陳慥。黃州距歧亭約二百裡路，新交的朋友潘丙、郭遘、古耕道一起去送他，一路走，一路說，一直送到十五裡路外的女王城東禅院。早春料峭的寒風中，一簇簇梅花正迎風怒放，與去年來黃州路上所見情形是如此的相似，蘇轼感慨萬千，吟詩一首："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正斷魂的何止是梅花，還有關山路上那個行人，也就是蘇轼自己。

細雨梅花正斷魂

陳慥特地派人來迎接他，蘇轼想起去年陳家殺雞宰鴨，盛情款待他的情形，怕陳慥又要為他殺戮生命，一見面那人就馬上聲明，千萬不要為他殺生，并作《我哀籃中蛤》的泣字韻詩，讓那人帶回去，勸陳慥"戒殺"。蘇轼認為宇宙間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有維護權利自己的生命，人類無權為口腹之欲而将其殺害。陳慥接受了蘇轼的勸告，二人相聚，再不殺生。

年底，老朋友馬正卿來黃州看望蘇轼，目睹他窮困潦倒的慘狀，不禁心酸難過，便找到昔日同窗好友、現黃州太守徐君猷，求他将臨臯亭下一塊過去駐兵的荒地，撥給蘇轼開墾耕種。蘇轼親自在荒地上收拾瓦礫，日曬雨淋，既黑且瘦，頗有陶淵明遺風。農忙時節，潘丙兄弟三人、郭遘和古道耕也來給他幫忙耕種和收獲。

蘇轼躬耕圖

有了親戚朋友的幫助、州郡長官的禮遇、山川風物的吸引，加上每日辛苦勞作，蘇轼逐漸忘卻了被陷害、被貶谪的苦惱，恢複了超然爽朗的性格。元豐五年(1082) 正月二十日，蘇轼約潘丙、郭遘二人出城踏青。蘇轼想起去年，朋友們送他到女王城時，他曾寫下過一首詩，于是和前韻，再賦詩一首《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蒼顔一笑溫。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這首詩潇灑清新，涉筆成趣。詩人和朋友們跑到郊外去尋找春天的足迹，在江城酒館裡喝上三杯好酒，還跟朋友們約定，每年春季的時候都來這兒踏青遊玩。與去年"正斷魂"的消極情緒不同，蘇轼已經達觀超脫多了。他說，大雁秋天來，春天去，年年如此，從不懈怠，在瞬息萬變的宇宙中也不會留下什麼痕迹。人就像候鳥一樣，來去有信，而世間的事卻像一場夢醒來之後，什麼痕迹也沒留下，所以還得想開些，看破些，曠達些。

這年冬天，蘇轼看中了黃州城門南邊一塊高地，視野寬曠，非常符合他的造屋理想。他向徐君猷打過招呼，便開始招集工匠，張羅建材，建了一所五個房間的房子。房屋落成之時，天上正降大雪，他便将房内牆壁都畫上雪，将房屋命名為"雪堂"。陳慥此後又六次來蘇轼家裡做客，每次盤桓十日左右，蘇轼都安排他在"雪堂"居住。

雪堂

蘇轼也經常從黃州去歧亭陳家做客，去的次數多了，跟陳慥的妻子柳氏就熟絡了起來。柳氏性格剽悍又愛吃醋，每當陳慥宴客并以歌女陪酒時，她就用木棍敲打牆壁，弄得陳慥和賓客十分難堪。陳慥自知理虧，不能拿老婆怎麼樣。蘇轼曾賦詩《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詩》，形容陳慥的慘相："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正在高談闊論的陳慥聽到妻子吼叫，吓得連拐杖都脫手了，驚慌失措的神态可笑之極。其實，柳氏是個大美人，雖然嗓門大點，脾氣壞點，但是對陳慥非常關心，夫妻感情很好。沒想到蘇轼一個玩笑，使"河東獅吼"成了潑婦形象的代名詞，陳慥也成了中國曆史上懼内的"典型"。

元豐七年(1084)春，宋神宗下"皇帝手劄"，量移蘇轼汝州(今河南省臨汝市)團練副使。"量移"是平級調動，不算對貶谪之臣的起複，但汝州離京城比較近，算是皇帝對蘇轼的特别恩典。

宋神宗畫像

蘇轼雖然心裡有所期盼，但幸福來得還是有些突然，他匆忙拜發謝表，安排家人收拾行李，把"東坡"和"雪堂"托付給潘丙照看，并周知朋友們他離開黃州的行期。武昌的王齊愈、王齊萬兄弟，岐亭的陳慥特意趕到黃州，相伴蘇轼離黃。到磁湖的時候，又有潘氏祖孫三代、古耕道等一大堆朋友來送行，讓蘇轼深為感動，與大家一一話别。

話别

陳慥與蘇轼的交情更甚于普通朋友，他将蘇轼從歧亭送到磁湖，已經送了三百裡，還要再送三百裡。"長亭更短亭，何處是歸程？"蘇轼化用莊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作詩贈别陳慥："枯松強鑽膏，槁竹欲瀝汁。兩窮相值遇，相哀莫相濕。"但陳慥硬是将蘇轼送到了九江，臨别之示，蘇轼将五年間往來歧亭所作詩章，通為《歧亭五首》，留作與陳慥患難交情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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