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阿張在海軍醫院走的時候,是個秋日晴天。午後的陽光,落在剛剛離世的阿張臉上。沒有人忍心将他鼻端的氧氣管除去,我們圍床注視着他。
護工說,請上來兩位男人。同學海波托住阿張頭部,我俯身抱住阿張穿着新皮鞋的雙腿,有42碼字樣的鞋底,抵住我的胸口。兩名護工分立兩側。
整個上午,阿張肺功能迅速壞死,呼吸難上加難。而此刻,阿張已經永遠不需要令他無比痛苦的呼吸了。剛過六十的他,身體沉沉,聽憑擺布。四個男人托起他,輕輕移入一隻淺色的無紡布袋中。尼龍拉鍊緩緩拉上,吱吱叫着,聲音似曾相識,阿張的一生就此關閉。心痛,讓我意識錯亂,瞬間幻覺,躺在那隻布袋中的人,像是我;又通靈般清澈,記起拉鍊的吱吱響,正是老鼠行動時的叫聲。待回過神,我已跟着隊伍在走。前導,是四輪擔架上那隻沉默的淺色布袋。
1975年,阿張在向明中學附近幾乎家喻戶曉。鬥毆校園,他追敵幾十米的腳步聲,吓白了女同學的臉。當年,說他是問題少年,他确實從工讀學校出來,中學兩年級時成為我的同學;說他是懵懂之人,當時他不過就十四五歲。
幾年前,分别四十餘年後,中學同學鬼使神差地開始聚會。記得1978年畢業慶典時,各班考入大學的形成一堆,其餘的又是一幫。包括去拍照留念,也是這樣自動分檔。很奇怪,一俟走入花甲,卻又像什錦糖一樣類聚。看得上的、談得來的,就成一夥,完全忽略社會角色。從一級教授、留洋科學家、當年的紅團團長、演員、精神疾病專家,到拉面館業主、物業保安、殡葬小店老闆、當年的工讀學生、差頭司機,齊聚一處。
我們和阿張等十人,在朋友開的小酒館,喝過一次酒,特别愉快。出席者的經曆,都色彩缤紛,個性化強烈。隔行聊天,都覺得長知識。
這些十四歲就相熟的同學,有些人早已出人頭地。好玩的是,大家一點都沒有忽視十四歲時,男同學間自然形成的尊卑排序。少年時的座次,以最不容他人欺負者為最大;不計背景、不計貧富、不計功課優劣。阿張這樣的,當年真的擁有最大的話語權,這是那個年代的實情。
今日的老同學,極給阿張面子,對其恭敬有加。所有人,都不在乎他是社保低保者,反而從他身上讀到了走過山山水水後的持重。而阿張也明白放在時下的秤上,自己的斤兩。隻是,休眠了幾十年的心理優勢,條件反射般地蘇醒了。阿張感受奇妙,又克制着舊日的嚣張。這種收斂,并沒給他帶來壓抑,反倒像看見舞台上的走位标記,沿着指引,阿張在老同學面前,又成了一個格局大而調子低的厚重人物。大家都在說,阿張在三教九流層面的閱曆,不是讀了幾本書的人,就可同日而語。
阿張确實遭遇了種種曆練,底色上,多了明智、通達和樂于成全。這些色彩,在扶搖直上的同學身上,不一定就能見到。不同的江湖,催生不同的羽毛,隻有差異,莫辨高低。
宴席在深夜散了,阿張想盡快重複當日的快樂,在近期原人原地,再聚一次,由他做東。我覺得時間接得近了,盡管阿張做得隐蔽,但還是能看出他的拮據。平常,你會碰到有人突然從口袋摸出很厚一沓現金,搶着買單。如果每回如此,或是偏好;而七八裡有一,常是進項不太穩定,又想得到些體面,阿張即是後者。此外,他有時帶着兩包不同的煙,好一點的用以待客。這些也是我建議押後的第二原因。阿張想請客的小小願望,因我的好意而落空。此刻想來,不無傷感,所有好事,應趁早才是。
這些年,阿張在市面上的角色,比平常還要平常。有過起伏的落寞者,在家庭中常是陰郁而敏感之人。或許,有的丈夫,可以在重大關頭為夫人降伏一頭猛虎,但平日裡,自己又是老婆身上的五隻螞蟻,不見得緻命,卻令家人煩透。阿張已經沒了打虎的本事,但他絕不是敏于計較的螞蟻。他平時對親人的周到和豁達,應是優于同輩的。雖沒有直接依據,但從兩個細節中可以推想。
阿張去世前的那天上午,人已無法躺平,呼吸極困難,唾液垂落不斷。除他太太以外,我瞥見他太太的兩個妹妹,一直在為姐夫擦淨嘴角。平時讓人不屑者,怕是很難領取到這種關愛的吧。在阿張大殓時,他太太和前夫所生之女,代表家人緻答謝詞。在很多處,她含淚稱阿張為我的爸爸、我的爸爸,聽得我心顫。可以想象這個繼父的日常行為,是得到這個女兒敬重的。不曾想到,少時無比兇狠的阿張,後來做兒子、丈夫、女婿和繼父這幾個角色時,能優良到這等級别。
當然,阿張也有幾十年來未變的地方。
想從他的臉上讀到溫和,還是件難事。穢語的頻繁和炸耳,依然不失過去的水準。有一次,在露天喝咖啡。我說,我們都六十歲的人了,罵爹罵娘的話,起碼要少一點吧。阿張兇惡地朝我翻了一下眼珠,說,啥意思,教訓我啰。
我以為,這個阿張,還是碰不得。沒想到他接着說,兄弟,對不起。到這把年紀,好壞,還是懂的。過去,我一直一勺一勺喝咖啡。突然,有個女人對我說,朋友,隻有腦子被槍打過的人,才這樣喝咖啡的。這種話,聽起來比罵娘還難聽,我真想把桌子給掀了。但就憑這句話,我娶她做了老婆。兄弟,我答應你,試試看好嗎?
不常見面,少了提醒,阿張的修正尚無起色。他隻有一套表達情緒的語詞,也清楚極不上台面。長年以來,一瞪眼,嘴裡早已自動彈出污言。幾次見到阿張,他總是說,兄弟,這件事我是上心的,我會多多少少弄得清爽一些的。
現在真的是清爽了,連他的人,都弄得不見了。
77屆大多肖鼠,我總覺得,那個屍袋拉鍊,發出老鼠般的吱吱叫聲,是阿張在臨行前對我說,他答應的事,沒來得及完成,讓我再等等。(邬峭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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