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是我最為厭惡，或者說最為恐懼的生物。

盡管它溫暖的毛皮和慵懶的神色時常會令我恍惚，但它的眼神卻讓我不由得心生警惕。雖然貓被大多數人認為是溫馴的，即便露出爪牙也無傷大雅。可它那種從骨子裡傳出的野性，還是生猛得讓我不寒而栗。我以為我對貓的敵意已經表現得足夠明顯了，從來沒有一隻貓會像它這般糾纏。除了它——高考。

這隻貓看上去已不再年輕，毛色雜亂，看上去就是最常見的野貓。眼睛渾濁渙散，毫無一般的貓該有的靈動。就是這樣一隻老貓，最近一個星期裡一直跟在我身後，怎麼甩也甩不開，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一直跟到家門口。

托它的福，這幾天來總有這樣的場景在我夢中揮之不去——陰暗的森林，枯瘦的樹枝遮掩着的神秘的屋子，魔鬼揮着手杖施展着巫術，于是一個個雙眼空洞的孩子就排着隊穿過詭谲的黑色樹林，投進沸騰的爐裡。我看到屋外某棵巨大的樹，老貓就趴在樹枝上，眼裡閃着詭異的光。我從夢中驚醒，床頭的鬧鐘仍在頑強哀鳴，而冷汗已把我的睡衣沾濕。

老貓果然不再出現，我松了一口氣。

可比起高三，我倒更願意選擇面對老貓。高三總帶給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患得患失，唯一能相信的就隻是積少成多這四個字。我們選擇将一切供奉給所謂未來，選擇犧牲所有時間來給自己加速。沒有誰能信誓旦旦地說出“努力有時會騙人，但努力永遠不會白費”這樣的話。誰也不知道這種似乎沒有止境的拼上性命的努力換來的是笑裡前程多少淚，還是夢想破滅時一陣清脆的噼啪聲，留下一地碎玻璃。

隻剩下了高考一條路，其他方向尚未涉足，便被打上了“禁止通行”的封條。唯一的任務就是應考。

隻有紅榜上醒目的數字，才能讓人感覺到自己是鮮活存在的。一個人的姓名，也隻有在試卷上才能被賦予意義。作文是波動最大的地方。原因無他，一個人變得麻木，變得不知所措，寫下的文章就成了顯示技巧的工具，便失去了寫作的能力。所以在試卷裡，所有曾經讓自己忍不住有所共鳴的話語，都可以機械地引用甚至套用。我知道我在寫什麼，卻不知道我想表達些什麼。

當鈴聲從校園這頭傳到那頭，學生們就從教學樓裡蜂擁而出。這時，月亮已經褪去了傍晚時的金色，濃縮成一個銀白色的圓盤。傾斜的路燈泛着慘白的光，将手背映成死亡一般的灰白顔色。幾隻飛蛾還在燈罩外撲扇着翅膀奮力撞着，那可是厚厚的鋼化玻璃。可是飛蛾頗有哪怕頭破血流也不回頭的氣勢。撞了南牆也不回，我無端地欽佩着。

許多人背着鼓鼓囊囊的書包快步走出校門，我被他們遠遠甩在最後——我還記得方才考場上，因為想不起如何證明垂直的恐懼。身旁的同桌突然小聲驚呼了一下，扯扯我的胳膊：“你看！”我機械地轉過頭，就再也移不開視線。

那隻老貓，不，它已經沒有了老态。現在的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一隻貓，雙眼熠熠有神，朝我走來時身體優雅的扭動中有股奇妙的韻律，皮毛在月光下閃着奇異的光澤。它的野性此刻顯露無餘，我卻不再覺得厭惡。我毫不猶豫地向它追去，同桌伸手拉我，卻隻抓住了我的書包。

我從沒有跑得這樣快過，我的眼中隻剩下那一抹銀光，我的身體越來越輕盈，奔跑起來毫不費力，就像是我也成了一隻貓，隻需要奔跑，不必再去思考奔跑的目的。待得老貓終于停下來，我才回過神，發現它帶我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宛如童話中的秘境。我真是中了巫術了嗎？

貓，好多隻貓。相似的、不同的，聚集在這裡，我無法認出老貓，我隻知道它們朝向我時，眼裡都能看見一個我。我能感覺到他們本和老貓一樣垂老将死，但在這月光之下又重獲新生。年輕的老貓轉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向着貓群喊了幾聲。貓群開始動作，他們在月色斑駁的樹叢下向着遠處奔跑，奔跑，......

“然後呢？你看見了什麼？”同桌問我，她或許是唯一的知情者。

我複述了一遍愛因斯坦的那句話：“感性是神聖的天賦，理性則是忠誠的仆人，我們建立了一個榮耀仆人卻遺忘了天賦的社會。”“什麼意思？”同桌有些疑惑。

我放下筆，擡頭看向她，她的眼睛裡有玻璃在閃耀。

“我想讓愛因斯坦知道，總有些人不甘向仆人屈服；我們都是貓，我們都隻需要奔跑，不需要任何目的地奔跑。”

我是一隻貓，一隻奔跑的貓。高考它隻是沿途的風景，生命旅程中萬千山水，我奔跑着賞過此處風光，又将向下一處美景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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