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胤禮點定《春秋左傳》 資料圖片
圖一
圖二
《春秋》原為上古史書的通稱,《漢書·藝文志》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而史書被稱為《乘》《梼杌》,則見于《孟子》。《孟子·離婁下》說:“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晉、楚、魯三國史書名稱不同,但性質、内容差不多,都記錄以齊桓公、晉文公為代表的春秋史事,都出自史官之手。三國史書何以名稱不同?東漢趙岐解釋說:“‘乘’者,興于田賦乘馬之事,因以為名。‘梼杌’者,嚚兇之類,興于記惡之戒,因以為名。‘春秋’,以二始舉四時,記萬事之名。”意思是晉史多記“田賦乘馬之事”,故名《乘》;楚史多記“嚚兇之類”,故名《梼杌》;魯史記“萬事之名”,故名《春秋》。南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對趙岐的說法有所保留,他說:“《乘》,義未詳。”史書何以名《乘》,朱熹有疑惑,也未作深究,後人更語焉不詳。其實,三國史書名稱不同,不是因為所記内容不同,而是因為周王室與晉、楚、魯三國的關系不同,對它們的立場和評價不同。《乘》《梼杌》《春秋》名稱本身體現着春秋戰國時代的“華夷之辨”。
一
乘,車乘,古代一甸之地承擔一輛兵車的賦稅。《周禮·小司徒》說:“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禮記·郊特牲》“唯社,丘乘共粢盛”句則“丘乘”連稱,鄭玄注:“丘,十六井也。四丘六十四井曰甸,或謂之乘。乘者以于車賦出長毂一乘。”東漢劉熙《釋名·釋州國》也說:“四丘為甸。甸,乘也,出兵車一乘也。”丘、甸皆是古代采地單位,一甸出兵車一乘,故甸又稱乘。作為采地單位,甸與乘可以互換,甸即乘,乘即甸。
甸,就其位置而言指都城郊外。《尚書·禹貢》規定在天子領地外圍,每五百裡為一個服役地帶,按遠近分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離天子最近的五百裡地帶叫甸服,主要為天子治田出谷。天子都鄙加上甸服五百裡,也就是畿内千裡。《禮記·王制》說:“千裡之内曰甸。”《國語·周語中》周襄王對晉文公說:“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裡以為甸服。”《左傳·桓公二年》晉大夫師服說:“晉,甸侯也。”周成王封其胞弟叔虞于晉,距離西都鎬京與東都成周都比較近,屬于天子畿内千裡之地,環衛于王室近側,承擔甸服的貢賦和守衛之責。
晉國屬于甸服,“甸,乘也”,則晉國即晉“乘”——給周天子貢獻車乘田賦之國。再引申之,記錄晉國所出田賦車馬和此疆境上發生的一切的史書,也叫晉《乘》。故史書名《乘》,源自采地、賦稅之制。
《禮記·郊特牲》“唯社,丘乘共粢盛”句“丘乘”連稱,“丘”與“乘”都是古代采地單位,也都成了史書之名。“乘”有晉《乘》,“丘”有《九丘》。《左傳·昭公十二年》楚靈王說楚國史官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唐代孔穎達認為《九丘》是“九州之志”,記錄九州“土地所生,風氣所宜”,與晉《乘》“田賦乘馬之事”相類,都是采地單位作史書名稱的例證。
稱晉史為《乘》體現了周王室的立場。《國語·晉語七》晉國大夫司馬侯說:“羊舌肸習于《春秋》。”羊舌肸即叔向,晉國著名的賢大夫,司馬侯推薦他做晉太子之傅,羊舌肸所熟悉的《春秋》,應是晉國的史書,晉人稱呼本國史書為《春秋》。晉《乘》,是晉史的别号,在周天子眼裡,晉國是王室田賦車馬的貢獻者。也許,不僅晉國史書,其他甸服之國的史書都被周王室稱作《乘》。《乘》意味着與周天子關系比較親密,在天子畿内千裡之地,也意味着對王室承擔甸服的貢賦和守衛之責。
二
梼杌是惡獸,與混沌、窮奇、饕餮共為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四兇。《神異經·西荒經》描述如下:“西方荒中有獸焉,其狀如虎而大,毛長兩尺,人面虎足,豬牙,尾長一丈八尺,擾亂荒中,名梼杌。”梼杌如此醜陋兇惡,古代把冥頑不靈、兇惡無比的人比喻成梼杌。《左傳·文公十八年》說:“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嚚,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梼杌。”颛顼這個不成器、兇頑的兒子被叫作梼杌。鲧在上古傳說中是一個兇惡頑固的叛逆者,不聽命于堯舜,最後被舜誅殺于羽郊,古人也視其為梼杌。
對周王室而言,楚國就是那個不服從王命的“梼杌”。自西周建立以來,周、楚之間的矛盾、戰争綿延不斷。周昭王伐楚喪師,溺死于漢水,這是周王室的恥辱,一度諱莫如深。幾百年後齊桓公還以“昭王南征而不複”作為伐楚的口實。周宣王征讨荊楚,勞民傷财,國力大挫,伐楚失敗導緻了後來西周的敗滅。春秋時代,楚國越來越強大,不斷蠶食吞并姬姓之國,齊桓公、晉文公之所以成為霸主,皆因為“尊王攘夷”有功,阻擋了楚國朝北擴張之勢。但楚國的發展還是如火如荼,楚莊王在中原長驅直入。春秋中後期,楚國與晉國共為天下盟主,周王室及中原各國最終沒有擋住楚國的強大。
《詩經·小雅·北山》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楚國無視周王室的權威而自稱王,一直是周王室及中原各國的心腹之患。對周王室而言,楚國是頑固不化的大兇者、叛逆者,就是“梼杌”。出于對楚國的仇視與畏懼,就把記錄楚國曆史的書也蔑稱為《梼杌》。《梼杌》是周人給楚史的别号,楚人是不會稱呼自己的史書為《梼杌》的。《國語·楚語上》楚人申叔時說:“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申叔時建議楚太子學習的《春秋》,應該是楚國史書,楚人把自己的史書也稱作《春秋》。稱楚史為《梼杌》,表達了對楚國的厭惡、仇恨和畏懼。這一名稱凝縮着周、楚長期的敵對曆史。
戰國時,楚國是七雄之一,經曆長期的戰争及文化融合,楚國俨然成了華夏文明圈裡的一員,天下格局與春秋時代大不相同,楚國基本不再被視為北方的共敵。《梼杌》稱楚史隻見于《孟子》,孟子還把楚人稱為“南蠻(見圖一)舌之人”,他是傳統的守護者,有根深蒂固的正統觀念。《梼杌》一詞,說明視楚國為蠻夷的傳統,至少在孟子的時代還沒有結束。
三
“春秋”首先指諸侯對周天子按時節的朝聘和貢獻。《國語·周語上》說:“諸侯春秋受職于王,以臨其民。”《國語·吳語》說:“春秋貢獻,不解于王府。”《左傳·僖公十二年》記載管仲朝聘周室,周襄王欲以上卿之禮接待,管仲說:“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若節春秋,來承王命”意思是于春秋朝聘之節,來接受王室之命。以上的“春秋”皆強調諸侯對天子的朝聘、貢獻。魯國的始封君伯禽周初被封于東夷之地,是姬姓最東邊的大國,承擔着控制東方夷族的使命。另外,伯禽是周公的兒子,周公在周成王年幼的時候,踐祚攝政,功莫大焉;為了表彰周公的功德,周王室特賜魯國用天子之禮祭祀周公,故魯國在姬姓之國中尤為尊崇。魯國政治地位特殊,戰略意義重大,對周天子而言,當然希望魯國能按春秋時節進行朝聘,承擔對王室的輔翼之責。稱魯國的史書為《春秋》,應該包含着這樣的期待。
“春秋”還指按時節對祖宗的祭祀。《詩經·魯頌·(見圖二)宮》:“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後帝,皇祖後稷。”意謂對上天及祖宗的祭祀不能懈怠。《左傳·襄公十三年》載楚共王言:“若以大夫之靈,獲保首領以殁于地,唯是春秋窀穸之事,所以從先君于祢廟者,請為‘靈’若‘厲’。”意思是托大夫的福,能夠保全首領以善終,在祭祀安葬諸事上,得以追随先王于祢廟,請給“我”“靈”或“厲”這樣的谥号。“春秋”指祭祀,“窀穸”指安葬。《中庸》引孔子言:“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這些“春秋”都指對祖先的四時之祭。對祖先的四時之祭稱“春秋”,故記錄四時之祭的典策亦稱《春秋》。諸侯把本國的史書稱為《春秋》,應該有這樣的含義。
“春秋”由天時而引申為朝聘或祭祀之禮,則記載朝聘和祭祀等大事的策書,就通稱《春秋》。故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說:“《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春秋》最原本的特質是禮,自古皆然,故成為史書的通名。
綜上所述,《乘》由甸服之采地、賦稅得名,《梼杌》因對楚國的仇視得名,《春秋》由天時得名,除了《春秋》是上古史書的通名外,《乘》和《梼杌》作為别号,主要出于周王室的立場。《莊子·漁父》說:“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也是從貢職、春秋朝聘、是否順服三個角度總結諸侯與天子的關系,正好與孟子的《乘》《春秋》《梼杌》三個名稱的含義相對應。《乘》與《春秋》皆側重對天子所承擔的貢賦、朝聘、藩衛義務,是期待和要求;而《梼杌》針對敵人,表達仇恨、厭惡和畏懼。《孟子·滕文公下》說:“《春秋》,天子之事也。”天子有權評判、褒貶諸侯,天子給諸侯史書的别号,有“一字褒貶”的政治功能。孟子的晉《乘》、楚《梼杌》、魯《春秋》,反映了春秋戰國時代的“華夷之辨”。
(作者:董芬芬,系西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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