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陰曆4月29日,是父親離開我們12周年的日子。不知何故,這幾天夜裡經常夢見父親,夢見他坐在那張矮桌上首,一言不發地吃飯;夢見他騎着那輛長征牌自行車,穿着那件破舊的白色褂子,到學校給我送飯;夢見他赤腳挑水澆灌自留地裡的西紅柿,夢見他在診所裡給病人号脈聽診。夢境裡的父親還是那麼的健壯,那麼的親切,那麼的自然。我是多麼的盼望着這夢永遠的繼續下去,讓我再感受父親的疼愛,父親的呵護,父親的溫暖;但往往夢到半截就會醒來,醒來後再回放夢境,眼裡就會不争氣地噙滿淚水,然後再保持原睡姿小心翼翼的入睡---據說這樣可以使夢延續,但延續夢境的片段幾乎為零。我知道,父親走遠了,越走越遠了,他帶着對親人的不舍,帶着對人間的眷戀,帶着對子孫的美好願望,戀戀不舍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父親出生于1934年正月十三。坊間雲正月十三為楊公忌,爺爺歎道:怕是這孩子多災多難啊!爺爺是一個憨厚壯實的莊稼人,人生念條就是開荒種地,多打糧食,遇到災荒賤年别把孩子們餓死,他心裡帶着這一原始簡單的邏輯思維,憑着一身力氣和簡單的農具,挖石填壑,開嶺造田,加上用結餘兌地置業,至解放時家裡已經達到100多畝土地的規模,日子殷實富足,解放後爺爺被順理成章的劃為地主成分;父親6歲那年,盡管當時兵荒馬亂,人心不甯,爺爺還是請了本族的識字先生,連同别姓的幾戶人家辦了私塾,讓我的父親走進學堂念書。
然而好景不長,我父親8歲那年,經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劫難。那是1942年的中秋節,秋糧入倉的節骨眼上,當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過完節呼呼大睡的時候,子夜時分,忽聽村裡雞飛狗叫,人聲噪雜,遠處還有零零落落的槍聲。原來,是盤踞在泗水縣張莊一帶的土匪頭子張顯榮,帶領匪徒到村裡搶劫綁票。據史料記載:張顯榮半道落草為匪,為人奸詐,圖财劫舍,綁票勒索,時有“東有劉黑七,西有張顯榮,老百姓活都活不成”之說。正在睡夢中的父親,硬生生地被破門而入的3個土匪從被窩裡拖走,爺爺奶奶追到門外,兇惡的土匪用槍托朝爺爺打去,爺爺應聲倒地;奶奶哭喊着奔向土匪,拽住父親的小手,又驚又怕地想奪回自己的孩子,土匪飛起一腳,把奶奶踢倒在地。就這樣,可憐的父親被土匪拽着,一溜小跑來到村外的土嶺上,那裡聚集了很多土匪和馬匹,田野裡月光慘白而耀眼,馬背上刺刀的寒光借着十五的月亮發出瘆人的殺氣;父親渾身沒穿半點衣服,腳丫被嶺上的蒺藜紮得流出血,疼得父親大哭起來,一個騎在馬背上的土匪拽着父親的胳膊把父親拖上馬,“再哭就砸死你!”,土匪惡狠狠地吼着“拽住馬鬃,摔死不問!”,父親再也不敢哭、不敢叫,自己忍着劇痛把腳底的蒺藜摸索着拔掉。随着一聲口哨,這夥土匪集合,帶着搶來的财物以及21個兒童,堂而皇之地消失在夜色中。
父親被劫走後,爺爺奶奶心急如焚,老人家顧不上滿身的傷痛,四處打聽營救消息。3天後,土匪那邊通過中間人(實際就是所說的“鈎子”)捎來口信,每個孩子須100塊大洋贖回!爺爺賣地、賣牛、賣糧食,又從親戚家借款,折騰了10多天才籌夠大洋。父親被中間人領回後,骨瘦如柴,目光呆滞,身上隻披了一件覆蓋到腳的成人破褂子,仍然赤着腳。由于受驚吓、寒冷,父親大病一場,昏昏迷迷一個多月,自此父親再沒有進入學堂,不久因時局動蕩學堂也關門停辦。
父親18歲那年,祖國已經解放。由于父親多少識得幾個字,爺爺便托親戚介紹跟随外村的季老先生習醫;這季老先生便是我後來的外公。父親聰慧好學,手勤心靈,早起晚睡,很是用功,深得外公的喜歡;三年後,父親便與母親喜結連理。
1955年,上級号召成立聯合診所,個體遊醫編入聯合診所統一管理,父親進入聯合診所繼續從醫,成為共和國第一批赤腳醫生,後來那批人全部轉到各大醫院工作。當時西醫引入國内逐漸普及,父親頭腦靈活,專攻西醫,利用藥片針劑治病效果既快又好,特别是父親用“西林油”給病人治療惡瘡,外敷加注射,治愈衆多患者,一時名聲鵲起,引得外鄉外地的患者奔着父親來治病。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自然界的法則套用在人間市井也是驚人的妥帖。父親的小有名氣非但沒有帶來福音,相反卻帶來了厄運。當時診所的負責人眼看父親從醫之路風生水起,很多患者慕名而來,便心生妒忌。加上父親年輕氣盛,常與負責人拌嘴摩擦,又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負責人自導自演了一起“冤假錯案”,以莫須有的罪名把父親下放回家。擱現在有監控探頭,這起錯案根本就不可能得逞。1960年12月31日,所長安排診所的3名員工晚上加班盤點清資,把當月的現金收入由會計鎖在三拉桌中間的抽屜裡;晚上大家在一起吃了加班餐。席間,所長故意勸父親喝酒,緻使父親大醉,隻好睡在診所裡;翌日,會計交賬時發現少了18.5元現金,所長便把這事報告給上級,就這樣父親不清不白被冠以“監守自盜”的罪名下放回家。原來,那個三拉抽屜桌子隻要把左側抽屜取下,可以從夾縫伸到中間抽屜兩個手指把錢夾出來,是有人趁父親沉睡做了手腳。
我含冤受屈的父親、我有口莫辯的父親、我耿直任性的父親、我多災多難可憐的父親,就這樣由一個醫生下放回家務農!
随着哥哥姐姐的出生,家裡日子過得拮據而凄慘,又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幾乎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為了撐起這個家,父親吃遍了人間的千辛萬苦,受盡了生活的苦辣風霜!“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30出頭的父親經常用那個挂在山牆上的鏡子端詳被歲月過早染白的雙鬓,嘴裡自言自語的自我安慰、一聲歎息。是什麼力量支撐着父親沒有倒下?我想:除了父親對爺爺奶奶的孝敬、對母親的終身承諾,就是對我們子女的舐犢之情、慈愛之心。父親啊,您用瘦弱的肩膀,為我們擎起大傘遮風擋雨,用幹涸的汗水,為我們滴聚起一泓清泉,用永不停留的雙腳為我們的成長鋪路護航!
父母養育了我們兄妹7人。我記事起,家裡依然一貧如洗;“别把孩子餓死”,是當時父親的最大願望。父親除了參加生産隊的勞作,開始利用早晚兩頭時間,幾乎是披着夜幕與月色,用生産隊分給的3分半自留地“搞經濟”;春天,他在那片地裡種上西紅柿;夏末,拔掉西紅柿再種上大蔥;秋後,拔掉大蔥又種上了芹菜,利用竹條架起簡易棚子,為的是入冬後芹菜賣個好價錢,當時這是搞單幹、被批鬥的行為。為了防止被“割尾巴”,父親說盡好話請假賣菜,有時就讓母親和姐姐去賣菜;為了便于管理菜園,父親在地下挖一米,地面以上夯起1米多高的土牆,再配以木棒、柴草,搭建了一個簡易的茅草屋,屋内打起了地鋪,屋前架起葫蘆棚,棚下擺上石塊做茶幾,幼小的我就在葫蘆棚下看護菜園子。那簡直成了我們這些孩子們的樂園,我們在地鋪上睡覺、玩耍,在菜園裡捉螞蚱、抓蟲子,可以吃上新鮮的西紅柿、大蔥;“人勤地不懶”,這是經常挂在父親嘴邊的話。清晨,每當我醒來,總會看到菜園子裡的水還沒有完全滲下,我知道那是父親從半裡遠的坑裡,用雙肩挑來的水澆完了地,而父親已經去生産隊裡參加勞動了。記憶中的菜園子歡樂而又苦澀,我們家也算是靠着菜園子,勉強吃上鹹鹽、勉強生存下來;已經忘了經曆了多少個春夏秋冬,那個破草屋一直蹲守在菜地一角,以至于唐山地震後,成了現成的防震工程。
葫蘆棚下,地鋪之上,父親總是懷抱着我,給我們弟兄講故事,記得他講得最多的就是“孔融讓梨”、“鑿壁偷光”的典故;現在想來,父親是在激勵我們要發奮學習、弟兄團結啊!因為我們弟兄多,父親就用曆史事例教化我們,千萬不要上演“煮豆燃豆萁”的悲劇。即使在外邊,我們弟兄姊妹惹了事、與人産生了矛盾,父親從沒有給我們争理的先例,總是先把我們呵斥一頓,讓我們反思過錯;假若惹了禍,父親有時會舉起耳光拳頭,咬着牙向我們揮來,但我清楚地記得:咬牙切齒的父親舉的拳頭再高,落在身上總有一種溫柔的感覺,其實父親是舍不得用力的。父親最崇尚的職業就是“教書行醫泥瓦匠”,父親說:教書讓人識字,行醫幫人治病,泥瓦匠可以給人打牆蓋屋。父親的意識裡,始終潛伏着積德行善、助人解難的基因。即使父親被下放後,仍然為街坊鄰居義務看病處方,特别是給幼兒看病,父親非常拿手,“孩子小,不會說不會道,但仔細檢查總會找出病根”,這是父親總結的經驗。記得有年春天中午,村裡一個婆婆與兒媳吵架,婆婆一怒之下跳進水井,“救命啊,救命啊”,大街上傳來呼救聲,父親趕忙放下手裡的飯碗,一溜煙跑到井邊,那個婆婆正被衆人撈起,但因嗆水停止了呼吸。父親撥開衆人,一會按壓心髒一會嘴對嘴吹氣,最終挽回了婆婆的性命,那吓傻的兒子兒媳在父親跟前長跪不起。
改革開放後,父親始終惦念着自己的一技之長,總想着圓自己積德行善的夙願。父親輾轉奔波,去有關部門批辦了手續,在村裡開起了個體診所,一邊種地一邊行醫,起早貪黑兩不誤。大哥、兩個姐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和二哥,四弟五弟4個人都在學校讀書,所以父親仍然沒有歇腳喘息的空檔,“砸鍋賣鐵也讓孩子讀書”,這是父親一貫的治學态度。之前,由于當時升學實行推薦,大哥大姐和二姐沒有機會讀書,這成了父親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遺憾。二哥升初中那年,同樣沒有推薦上,11歲的二哥就開始參加勞動。在我家胡同口,二哥經常和同齡夥伴們聚在一起說話嬉鬧,但一到時間那些孩子們就急匆匆地向學校走去,二哥隻好扛起農具走向田野。看着這般情景,父親心裡定然是五味雜陳。終于有一天,父親晚上步行10多裡路,找到一個教書的遠房親戚,托人臉托臉的讓二哥異地上了初中。後來二哥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随着我們兄妹7人成家立業,随着孫子輩的出生,父親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年近七旬的父親不再下田種地了,但依然在診所裡坐診。此時,父親的最大願望就是看着孫子們能有出息,能親眼目睹子孫們有什麼發展。“忠厚傳家遠、耕讀繼世長”,這是我家每年必貼的對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父親教育我們最愛講的一句話。
上了年紀的父親腰身不再挺拔,滿臉的皺紋刻錄着所經曆的風風雨雨,頭上的白發映襯出父親走過的坎坷光陰和滄桑歲月。
我不懂《周易》,也不迷信,但是當生活中出現什麼大事,總在冥冥之中有一種預感,一種科學無法解釋的暗示。2010年“5.1”假期第一天,午睡中的我忽然被妻子叫醒,“快開門,咱爸爸來了”,等我打開門時卻沒有發現父親的影子,妻子揉着惺忪的眼睛說道:“可能是我做的夢吧”,當時我心裡陡生一種忐忑和擔憂。我和妻子急忙從縣城趕回老家,卻發現父親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父親有點懶得起床,我問父親怎麼了?“感覺渾身沒勁,肚子難受,别和西門外你堂哥樣,得了不治的病”,父親慢悠悠地說。我知道,住在村西頭的堂哥因胃癌去世,“别亂懷疑,咱去市醫院查查吧”,我對父親說。
陽曆5月4日,我和兩個哥哥帶父親去了市人民醫院。待各種檢查完畢,我和哥哥們簡直就像遭受了晴天霹靂!無法相信父親會患上“膽管細胞癌”,并且已經到了晚期,心一下子降臨到冰窟,一時難以接受診斷結果,眼裡無法控制的滲出淚水。我們隐瞞着病情,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抓緊安排住院。翌日,四弟五弟以及叔叔家的弟弟趕到醫院,商量下一步方案。四弟略懂中醫,他拿起父親的右手,仔細看了一下手上的表象,我分明看到四弟臉色一下子凝重,把臉扭過去,眼淚順着臉頰嘩嘩流下。父親并沒有發現這一微妙的變化,“你們都放心吧,醫生說我不是胃癌;你爺爺奶奶都活到90多歲,我不會有事的”,父親對我們說。
第三天,我們經與父親商量,從市醫院轉院到省城濟南,住進了省中醫醫院。因為父親相信祖國醫學,認為中藥能治标治本。看到病友的情況,再看看專家多次來會診,父親大概或許應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隻是他不願意捅破窗戶紙,自覺地配合治療。我知道父親愛吃魚,就打聽着到附件飯店買了幾次“醬焖偏口魚”,“這麼貴,買魚幹嘛,吃着一點不香”,一向省吃儉用的父親不停的責怪着,我明白是父親肝膽胃發生病變,已經吃不出味道。父親啊!以往您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如今您已命在旦夕,您倒是使勁的吃啊!怎麼就吃不下呢!
服藥、輸液。一周後,醫院給父親采取了靶向注射治療,我們也盼望着出現奇迹,出現救星。但事與願違,父親病情每況愈下,身體日漸消瘦。一天夜裡,陪床的二哥被父親的抽泣聲驚醒,忙問怎麼了?“我夢見你奶奶了,你奶奶踮着腳來到了濟南,要帶我回家。我看到你奶奶忍不住哭了”,二哥聽着聽着已經憋不住了,趕忙給父親擦幹淚水,自己謊稱如廁,跑到樓下抱頭痛哭。
在省中醫醫院治療16天後,我們帶着醫生的“病危通知書”,帶着“逐客令”,無奈的返回老家。陰曆4月24日,我們把父親又送到縣醫院做了最後的救治;此時父親已經幾度昏迷,無法進食;26日,我四叔,父親的一母同胞,顫抖着雙手捧着父親的臉龐,“哥,咱回家吧,不能再待在醫院裡了”,四叔哽咽着說;父親睜開眼看了看,微微的點了點頭。回家後,我們一邊準備後事,一邊給至親及在外地讀書的孩子們打電話;陰曆4月29日下午4時05分,當親戚和孩子們都到齊後,父親慢慢閉上了眼睛,望着氣若遊絲的父親,我趕忙趴在父親的耳邊,用嘶啞的聲音告訴父親:“大大(方言,父親之意),孩子無能,孩子不孝!您得的是膽管細胞癌啊!大大,您不用再受罪了!”,隻見已經閉上眼的父親,眼角裡艱難的滴出兩滴淚水。
在那些艱苦歲月裡,父親為我們弟兄5人成了家,建造了5座房子,而他與母親一直居住在破舊的老房子裡。“給父親做一口好棺材吧”,我的提議得到弟兄們的支持,也算是對父親最後的報答。“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父親啊!您怎麼就這麼沒有福氣,在毫無保留地耗盡心血後,早早地撒手人寰!父親啊!您不牽挂您的孩子了嗎?您不是說要看看孫子們的成長嗎?父親啊!您把人間的苦嘗遍吞下,沒有享受一天啊!
父親去世後,逢年過節是我最難過的日子;很多人将親人的遺像懸挂起來,以示紀念。但在我是萬萬做不到的,莫說是父親的照片,即便看到父親的遺物、父親用過的任何東西,都會觸景生情、睹物思親,我那可親可敬的父親的身影就會浮現在眼前。我常想,父親并沒有去世,父親隻是用另一種堅強的存在,在時時刻刻的關愛着我們。假若有天堂,我惟願天堂裡的父親不再操心受累,不再忍辱負重;假若有來世,我惟願還做父親的兒子,盡一個兒子的微薄孝心。假若有另一個世界,父親一定會為自己的辛勞和善良感到自豪和欣慰,因為父親一生的付出操勞已經有了回報:父親的6個孫子已經考出了兩個高職、兩個碩士、兩個博士,95歲高齡的母親和我們弟兄的生活,正向着父親所未享受過的理想的日子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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