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眼中，他是頑固的極端右翼，在靖國神社問題上，曾多次刺激中國人的神經；在韓國人看來，他是篡改曆史的騙子，日本平成年代以來，日本教科書出現大幅度修改的情況，幾乎都發生在安倍晉三執政時期；在西方世界，他是個牆頭草一般的狡猾政客，在中美俄等多國間，平衡搖擺。

撰文 胡金一

7月8日上午十一點半，正在奈良市進行街頭演講的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遭遇了槍擊。持槍男子從安倍背後進行了襲擊，導緻其胸部中彈，倒地血流不止。

據日媒消息，在安倍昭惠進入醫院半小時後，安倍晉三被宣布死亡。

這場刺殺案件，震動了日本社會。日本政府已經成立應急部門，應對此事。

安倍晉三雖然已經卸任，目前也沒有擔任公職，但他對日本政壇的影響力依然巨大。

安倍晉三不但是日本首位二戰後出生的首相，其政治職業生涯也創造了多項紀錄——2006年9月第一次當選首相時，他曾經是日本戰後最年輕的總理大臣；2012年12月，他帶領自民黨在第46屆衆議院選舉中以絕對優勢獲勝，成為戰後繼吉田茂之後，第二位再度拜相的政治家；2017年7月，日本經濟在安倍領導下的第二次複蘇長達56個月，實現了日本戰後第三長的景氣複蘇。

不止如此，2019年4月，明仁天皇退位，他成為最後一位平成時代的首相暨令和時代第一位首相；2020年8月24日，安倍晉三自第二屆内閣成立以來的連續在任天數達到2799日，超過他的外叔祖父、前首相佐藤榮作，成為日本曆史上連續執政時間最長的首相。

民族主義 or 實用主義？

作為政治家的安倍晉三，到底是篡改曆史的頑固民族主義者，還是穩步實踐經濟政策的實用主義者？

從不同視角出發，自然會看到不一樣的結果——在中國人眼中，他是頑固的極端右翼，在靖國神社問題上，曾多次刺激中國人的神經；在韓國人看來，他是篡改曆史的騙子，日本平成年代以來，日本教科書出現大幅度修改的情況，幾乎都發生在安倍晉三執政時期；在西方世界，他是個牆頭草一般的狡猾政客，在中美俄等多國間，平衡搖擺。

日本國内對于安倍的看法也褒貶不一。對安倍政權持批判态度的群體認為，他是老一代日本保守派代表，寄希望于通過弱化日本在戰争中犯下的錯誤，以展開強勢的外交政策；而對他的支持者來說，他是将日本重新推上世界經濟舞台中心的總理大臣，用巧妙手段實現了世界第三大經濟體的國際影響力，為日本赢得了利益。

● 2019年8月1日，日本東京，時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出席日本參議院全體會議。（人民視覺 圖）

作為保守派政治家，安倍長期緻力于為日本重新赢得國際社會的尊重，在他的任期内，日本的民族特色和曆史傳統文化輸出都十分成功，這也包括他重新強化了天皇在日本民衆生活中的地位，企圖淡化日本在戰争中犯下的錯誤。安倍的民族主義政治目标主要針對日本國内，這也包括他最終的政治目标——實現日本戰後的憲法修正。

在經濟上，他推行的“安倍經濟學”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日本經濟邁向複蘇，其核心是超寬松貨币政策、擴大财政支出和經濟改革組成的“三支箭”，通過這些舉措尋求實現恢複企業業績、提高就業率及工資收入，最終形成個人消費增長和企業業績互相促進的良性循環。

安倍第二次執政期間，在日本大選中連續6次獲勝（自2012年以來，衆議院3次，參議院3次）。其原因首先是日本在野黨的弱勢，而且，對于眼下不關心意識形态，更傾向于穩定國内生活的日本人來說，安倍為他們帶來了經濟的繁榮，這也是他能夠連勝的一個因素。

此外，安倍并沒有一上來就設法擺脫日本戰後典型的輿論政治，而是通過漸進式改革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在這方面他和自己的前輩小泉純一郎是一脈相承的。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外交政策上是典型的實用主義者——穩固和美國長期同盟關系的同時，審時度勢尋求建立與其它國家間的合作。

安倍可以和美國總統特朗普打上7個小時高爾夫，不惜摔入沙坑；也可以一路小跑去跟普京握手，把酒言歡；他以奧運為契機積極改善對華關系，推進領導人互訪，而在中美貿易戰期間，他既不闡明态度，也不放棄适時插上一刀的機會。

但與自民黨前輩森喜朗、小泉純一郎的行事高調、言論狂放，又轶事頗多的風格不同，安倍晉三從擔任小泉内閣官房長官時代起，就是一副低調、恭謹，甚至有點憋屈的樣子。

很多日本人認為安倍政權的持久，隻是在野黨分崩離析和政治家族勢力制衡的産物，安倍内閣所代表的不僅僅是他自己，而是岸、安倍、佐藤、吉田、麻生幾大政治家族的血脈延續。

對家族政治血脈的忠誠

東京都涉谷區南平台町的岸公館，安倍晉三的童年時光很多都是在這裡度過的。

1960年代，反對安保條約的日本民衆突破警察層層護衛，将燃燒物和石頭扔進時任首相岸信介的私宅。無法正常出行的岸信介給自己的外孫打電話，于是6歲的安倍晉三就在媒體采訪車掩護下，進入岸公館探望外公。

● 1950年代末，日本箱根，時任日本首相岸信介與外孫安倍寬信、安倍晉三在一起。（@視覺中國 圖）

“對于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遠遠傳來的抗議聲，就像是過節時嘈雜的音樂一樣。”安倍晉三後來回憶道，“我在外公面前學着外面人們的樣子，跺着腳喊：‘反對！安保！反對！安保！’媽媽對我說：‘要說，贊成！安保！’而外公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心情很愉快的樣子。”

父親晉太郎一直忙于政治和外交活動，很少在家裡露面。安倍從記事起，幾乎沒有過和父親一起生活的記憶。他的玩伴隻有哥哥、乳母和家庭老師，“去别人家的時候，看到朋友的父母都在家，能夠和爸爸一起生活，我很羨慕。而我的爸爸一直不在家，媽媽也經常要去爸爸的選區。所以沒有父親的生活，很難熬。”

比起完全不在身邊的父親，外公才是安倍晉三精神上父親一般的存在。安倍家中懸挂着一張畫像，有媒體報道說，畫像并不是他的父親晉太郎，而是外公岸信介。

在别人看來，岸信介是逃脫了審判的甲級戰犯，是因為修改日美安保條約而遭到社會唾罵的“昭和妖怪”。信仰反戰、推行和平外交的安倍晉太郎也在政治生涯中反複強調：“我不是岸信介的女婿，我是安倍寬的兒子。”

但在安倍晉三記憶裡，岸信介卻是溫柔的外公，在溫泉酒店、在岸公館、在靜岡的别墅，岸信介陪伴了他從童年到少年的時光。“膝蓋上抱着玩累了睡着的外孫（晉三），在晚春的斜陽下，父親靠坐在窗邊望着遠處抗議人群的背影，我至今都無法忘記。”安倍的母親安倍洋子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世人對于岸信介的惡評，安倍從幼年時期内心裡就抱着強烈的反感和不屑，如果作為政治家的安倍要回溯一個起點，也許就在這裡。這或許也是為什麼第二次執政期間，安倍不惜賭上自己的政治生命，也要力推安保法案的原因。

2015年9月19日淩晨，安保法案獲參議院表決通過。根據新的法案，日本的集體自衛權解禁，中國外交部當時稱這個法案是“戰後日本在軍事安全領域采取的前所未有的舉動”。中國國防部新聞事務局也發布微博稱，這份法案“使日軍事安全政策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變化，突破了日和平憲法限制”。

法案通過三天後，安倍來到靜岡縣小山町岸信介墓前祭掃，告慰外公亡靈，此時距離岸信介去世已經過去28年。

安倍昭惠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形容自己的丈夫：“沿着政治家族軌迹一路走來的晉三，正如我們看到的一樣，堅守着安倍寬（安倍晉三爺爺，曾任日本外務大臣）和岸信介的信念。他一邊看着父親為和平奔走的努力，同時也在童年時期陪伴過安保條約時期飽受非議的外公。他身上同時流着安倍寬和岸信介兩個政治家的血液，在重要曆史時刻可能要拼上性命……丈夫是在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後，選擇進入政界的。”

那些調侃、非議、輕蔑，安倍并沒有看在眼裡，成為萬人敬仰的政治偶像似乎也不是他的目标，他内心所忠于的，是對整個家族政治血脈的信仰。

“政治上他繼承了外公的DNA，但性格上的溫和則來自他的父親。”日本作家大下英治曾這樣評價安倍晉三。

平凡到可悲

在安倍家族龐大的政治族系中，安倍晉三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天選之子。

日本記者青木理在撰寫《安倍三代》一書的過程中，走訪了與安倍家族過從甚密的親友，成蹊學園的老師和同學。“大家對他的印象千篇一律，沒有什麼奇聞異事。學習不是特别突出，體育也沒有拿手的項目，沒有給大家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也沒人覺得他日後能成為執掌日本政權的人物。”在人們記憶裡，安倍隻是個“普通的好孩子”。

● 2019年5月26日，日本東京，美國總統特朗普夫婦同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夫婦觀看相撲表演。（人民視覺 圖）

在日本曆史上，東京大學曾培養出15位日本首相，安倍家中也不乏東大出身的政治家，祖父、外公和父親都出身于東大法學部，外叔祖父佐藤榮作更是後來成為東大法學部的名譽教授。哥哥寬信雖然和自己一樣是從小在成蹊學園一路讀到大學畢業，但之後進入東大拿到了碩士學位。

安倍是個例外。

因為學業差，安倍晉三曾經被父親用字典砸在頭上。被逼着考東大成為安倍的心理陰影之一。從成蹊大學畢業後，安倍赴美國留學，從結果看，他并沒有拿到學位，安倍大多數履曆中也都回避了這段“遊學”經曆。

“晉三很讨厭東大出身的精英派官僚。在議員中，他和那些東大畢業生也不是很合拍，一直敬而遠之。”安倍的同期議員向記者透露。

顯赫、複雜的家族關系給安倍的心理陰影不止于此，對于比自己小五歲的信夫過繼給舅舅成為岸家養子這件事，他也抱着相當複雜的感情。

“哥哥寬信是安倍家的長子，被認為會成為父親政治生涯的繼承人，而首相外公岸信介的衣缽則會傳給弟弟信夫。作為家裡的次子，他從小就有這樣那樣的煩惱吧？信夫出生後，一起生活在南平台家裡的晉三也感受到了外公被搶走的危機感。”一位和安倍家族過從甚密的人士接受青木理采訪時說。

雖然當時安倍家的三兒子信夫已經被過繼給岸家作為養子，但安倍晉三還是憑借着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外公的青睐，以及最終整個家族的支持。安倍洋子回憶說：“有一天父親來到我家，當時還在成蹊學園讀高中的晉三用敬語和外公打了招呼，父親那天回家時很高興，他告訴我，（晉三）肯定對政界有興趣，他将來會成為政治家的。”

畢業于成蹊大學法學部的鈴木茂之曾經是安倍哥哥的同學，他回憶說：“晉三是個穩重、認真的人，和他一起玩的朋友也大概都是那樣，大家也沒有意識到他是政治家的兒子，他自己也不張揚。他是個情感很細膩的人，富有同情心，很會照顧人。”

後來寬信轉而從商，讓安倍一家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次子”的身上。

“剛開始，作為晉太郎秘書工作的晉三經常挨罵。”安倍洋子回憶道，“丈夫（晉太郎）一會兒看不到他，就會問他幹什麼去了？說你不好好幹還有什麼前途？”

學者笪志剛說，“安倍是一個很敬業的領導人。甚至我認為他是日本為數不多的勤勉的領導人。”這裡面無疑凝聚着安倍父親的嚴格要求，也有安倍晉三期待笨鳥先飛的心結。

平凡并不是政治家的污點，某種程度上，普通人的氣質更符合日本現代社會的審美——安倍晉三是個孝順的兒子，至今還和母親安倍洋子、哥哥一起生活在外公留給他們的公寓裡；他是個怕老婆的丈夫，2020年疫情自肅期間（因疫情，要求大家不要外出，叫做自肅），安倍昭惠帶頭賞花、集體出遊，安倍還在媒體上為妻子辯護；他是個愛狗人士，安倍第一次當選首相時，曾把愛犬羅伊留在私宅，随着羅伊年齡越來越大，他怕環境變化大影響狗狗健康，于是成為近20年來第一個選擇住在私宅的日本首相。

京都大學政治學者中島嶽志曾經評論安倍晉三是一個“平凡到可悲的人”，“這樣的一個人，卻成為長期執掌日本政權的人物，這無疑改變了日本今後的走向。”

● 2019年10月22日，日本東京，日本天皇德仁“即位禮正殿之儀”舉行，首相安倍晉三近前參見。（人民視覺 圖）

也許正是因為自身的“平凡”，安倍比曆任日本首相都更重視改善社會弱勢群體的利益，包括對各種社會弱勢群體進行幫扶，鼓勵他們進行社會活動，發揮自身作用。讓弱勢群體也成為勞動力的一部分，實現勞動力資源的最優調配，同時保證整體日本社會的福利保障制度得以完善。

此外，在安倍經濟政策前兩個階段進行完畢後，日本開始推出各種有利于生育的政策和補貼，完善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對于老齡、少子化的日本社會來說，這一系列政策不僅幫助了需要幫助的人，縮小了貧富差距，更進一步促進了經濟和就業。

有數字指出，從2012年到2019年，日本非正式員工數量增加了約350萬人，老人、女性在就業市場上再次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家族的延續

2012年12月，安倍在就職演說中說：“我是一個曾經因為生病辭職，遭遇過重大政治挫折的人。為了再次承擔起為國家掌舵的重任，我保證把對過往的反省和教訓銘記于心，時刻扪心自問，認真做好國家的政務運營。讓我們共同準備克服當前的危機，開拓未來。能夠讓日本再次強大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們自己。”

到如今，當年慷慨激昂的語調變得低沉晦澀，安倍不得不對現實低頭：“對于政治家來講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拿出成績。我在政權開始之際就這樣說過，為了拿出成績，我會全心全意地努力付出。因為病情和治療，在我身體狀況不佳的時候，可能會犯下政治錯誤，或者無法做出成績，這都是不能被接受的。我認為在沒有信心回應全體國民的重托的情況下，我不應該再繼續擔任總理大臣的職位。所以，我将辭去總理大臣的職務。”

在長達7年8個月的任期内，安倍未能實現自己的主要政治目标：修改和平憲法、解決和俄羅斯的領土争端問題，以及日本經濟實現2%的通脹率。

2020年，新冠疫情在全世界範圍内的蔓延，不僅讓東京奧運會推遲至2021年，也抹殺了安倍内閣在過去7年當中讓日本重拾經濟信心的努力，更讓連續工作147天的安倍本人舊疾複發，不得不提前結束自己的政治生涯。正如他自己所說：“志未酬便辭去首相一職，于我如同斷腸之痛。”

共同社的一篇評論指出，安倍長期執政雖然為社會和經濟帶來了穩定的效果，但負面影響也不得不說——“森友學園”醜聞讓安倍昭惠牽涉其中，安倍本人則被質疑涉嫌動用公款舉辦“賞櫻會”等。在新冠疫情應對政策方面，安倍政府也被批評“不夠迅速”“不充分”。

2020年8月的民調顯示，安倍晉三的内閣支持率已跌至36%，較7月下滑2.8個百分點，這是安倍2012年當選以來，繼2017年森友學園醜聞後倒數第二低的支持率。

最終，在這樣一個時間點，安倍不得不宣布因病辭職，結束了他漫長的首相生涯。

但老同志卸任，影響仍在。

日本政壇長期以來都籠罩在安倍家族、麻生家族、小泉家族、福田家族、鸠山家族等幾大政治家族影響下。安倍自己沒有子嗣，但他的侄子都已經站在政治生涯的起點，準備着出發了。

隻是，現在，他不幸遇刺，生死不明。他的政治影響，他的政治布局，是否還能繼續？這場刺殺，又會對日本政局産生怎樣的影響？一切，還有待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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