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碑”之《般若多心經》見刊(本報2018年4月18日第15期——編者注)後,有好幾位朋友提出異議,此事牽涉的問題比較複雜,非三言兩語道得明白,所以一直沒有回應。
首先感謝戴少華先生的批評意見,承他引述日本學者福井文雅的觀點:“依據敦煌經卷及正倉院文書和唐代經錄,《般若心經》在唐代并不略稱為《心經》,而是稱作《多心經》;法成所譯大本《般若心經》亦如此。‘多’是‘般若波羅蜜多’的略稱,而具有《心經》經題的經典甚多,為便于區别,遂保留‘多’字。梵文經題中有“hrdaya”一詞,該詞有咒文、真言、陀羅尼等義,所以《多心經》即表示‘以般若波羅蜜多的密咒為中心的經典’。”(圖1)我說懷仁“佛學水平似乎有些問題”,确實孟浪;但我對《集王聖教序》附刻《心經》的解釋,立場并沒有改變。
圖1 唐《崔茂宗墓志》中有“誦多心經”句
《聖教序》凡四次刻石,永徽四年(653年)褚遂良楷書,在長安大慈恩寺;顯慶二年(657年)王行滿楷書,在偃師招提寺;龍朔三年(663年)摹褚遂良楷書,在同州;鹹亨三年(672年)懷仁集王羲之書,在長安弘福寺。前三次都刻于玄奘法師生前,唯有《懷仁集王聖教序》在法師圓寂九年之後告成,也唯有此件《聖教序》附刻《心經》(圖2)。
圖2 《懷仁集王聖教序》中的《般若心經》
弘福寺是貞觀初唐太宗為追薦太穆皇後所建,玄奘法師從西域回國,曾在此譯經,故寺主圓定提出在寺内镌刻《聖教序記》的請求,能夠順利獲得皇帝允準。可以設想,無論懷仁的集字工作開始于何時,至鹹亨三年落成,一定包含有紀念玄奘法師的意思在内。但按照劉淑芬教授在“玄奘的最後十年”中的觀點,玄奘因為卷入政治漩渦,不僅晚景坎坷,身後葬事尤其凄涼。在如此環境下,這通《集王聖教序》的樹立,自然是違拗于當時“政治風向”的舉動。由此推論,既然不是紀念玄奘法師的“官方”活動,也就不可能獲得官方的支持,所謂懷仁借内府所藏王羲之真迹鈎摹而成的說法,完全是無稽之談。
我在《唐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考鑒》書中已經詳細舉證,懷仁集字使用的“工具書”,其實是由弘文館搨書人趙模在貞觀年間制作的《集王羲之行書〈千字文〉》。利用《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來做集字碑,不改變字符大小最能節約制作成本,但太宗所撰《聖教序》和當時尚為太子的李治所撰《述三藏聖教序記》,兩篇文章合計一千四百字左右,按照《趙模〈千字文〉》字體大小集字,所占碑面較小,氣勢偏弱。
增加文字不失為解決這一問題的好辦法,所以與《雁塔聖教序》相較,集王碑在太宗《聖教序》後,多出了這樣一段文字:“朕才謝珪璋,言慚博達,至于内典,尤所未閑。昨制序文,深為鄙拙。唯恐穢翰墨于金簡,标瓦礫于珠林。忽得來書,謬承褒贊,循躬省慮,彌益厚顔,善不足稱,空勞緻謝。”《述三藏聖教序記》後,也多出一段:“治素無才學,性不聰敏。内典諸文殊未觀攬,所作論序,鄙拙尤繁。忽見來書,褒揚贊述,撫躬自省,慚悚交并。勞師等遠臻,深以為愧。”
這兩段文字其實是玄奘收到《聖教序記》以後,分别給太宗和太子李治上謝表,所獲得二聖之批答,謝表與批答都見于《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按常理,《集王聖教序》完全可以把玄奘法師的兩份謝表附錄在批答之後,不僅滿足增加字數的願望,文氣也更加順暢。沒有這樣做的原因,應該如劉淑芬老師所揭示者,玄奘法師已經成為朝廷不願提及的“敏感人物”。
兩件批答在《集王聖教序》中僅占兩行,碑石留下的空白尚多;能夠與二聖禦筆平起平坐的,也隻有“佛說”了,于是添刻小經,這也是《集王聖教序》增刻《般若心經》的重要理由之一。此經是玄奘所譯,監經大臣名單便順理成章地刻上去,不僅多占用一行位置,“潤色”字樣更可以起到混淆視聽的作用,算是一舉兩得。另外,當年佛光王(唐中宗李顯)滿月,玄奘進金字《般若心經》,也見法師對此經之重視。
(文/王家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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